忆侯仁之先生的一封信
1985年2月中旬,我在《北京》发表了一篇小文《酿美醇凝露》,谈及北京四大名酒之一莲花白的有关掌故,这只不过是一篇不到600字的小文,却引起侯仁之先生的注意,怹给我写了一封信,恭录如下:
朱小平先生:
本年2月15日《北京》“广场”副刊载有大作:《酿美醇凝露》,已拜读。文中论及有关白莲池及莲花白酒的传说,是否出自所引《清稷类稿》一书?如果是,可否请将该书中有关白莲池的记载原文,抄录或复印一份寄下,并注明该出版作者、版本、抄文页数。需款若干,当照付。
曾到北大图书馆查阅《清稷类稿》未得,敢以相扰,谨此致谢。顺祝撰安。
侯仁之
北京大学燕南园61号
当我读到来信后,吃了一惊,我没有想到侯先生会如此关注。首先,文章中引用的书名排错了(当时还是铅字),《清稷类稿》应为《清稗类钞》,是清人徐珂的一部野史笔记,书中有不少北京的地方掌故轶闻。书名中两字之错,害得老先生“到北大图书馆查阅”而“未得”,至今想起来心中仍甚为惭愧。我在文中没有引用原文,故侯先生想看到原文。书中原文不长:“瀛台种荷万柄,青盘翠盖,一望无涯。孝钦后每令小阉采其蕊,加药料,制为佳酿,名莲花白。注于瓷器,上盖*云缎袱,以赏亲信之臣。其味清醇,玉液琼浆,不能过也。”徐珂谈是“瀛台”,当在中南海内。“孝钦”是西太后的尊号。而我文中所引另一说为明代王府于万寿山前海淀村白莲池旁宴饮,并以此池荷花制酒,故以此名,后传入宫廷。不能说以讹传讹,但未引出处,今天想来恐以传说成分居多。
侯先生是我国历史地理学的创始人,曾主编《北京历史地图集》,历时30年,记录从旧石器时代至1949年的北京地理印记,可惜书出版只差两天,侯先生没有看到自己的心血结晶就去世了。但侯先生为何关注这样一个小地名——白莲池?当时不解,我后来才知道,早在1950年,侯先生应梁思成之邀,任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参与北京城市的规划,并写出第一篇论文《北京海淀附近的地形、水道与聚落》,为海淀区的规划提供依据。以后还撰写了《海淀镇与北京城——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地理关系与文化渊源》等论文。“白莲池”进入怹的视野,并受到怹的重视而致函下问,是理所当然的。
穷究探微是一个大家做学问的谨严之处,侯先生的来信对我震动很大,我当年不到30岁,写文章信手拈来,以无出处未经考证的传说入文,也没有查对《清稗类钞》的原文。面对侯先生客气、诚恳的来信,根本无颜也不敢回信。28年过去了,我仍然保留着侯先生的信。以后我在《北京》、《北京晚报》发表了很多谈北京文史掌故的文章,后来结集出版——《无双毕竟是家山——传说之外的老北京》,是遵循严谨、考证的写作态度,侯先生治学态度的影响当不无其中。
当年,我这篇小文的是王振荣(笔名阵容)老师,我至今不知道,是侯先生看到报纸后,先打询问作者的地址?还是直接寄到《北京》由王老师转给我?因为侯先生的信是圆珠笔所写,信封的地址、姓名却是毛笔字,与侯先生笔迹不同。信封是《北京》的专用信封。是不是王老师收到侯先生的信重写信封寄给我呢?但这细节都不复可问了,因为王老师已于2003年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