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多少人在热恋时,轻易就说出这样的承诺,可誓言犹在耳边,转眼间就化成云烟。生死相依是很难做到的,还记得在电影《胭脂扣》里,十二少和如花相约一起去死,结果如花服毒死了,十二少却打了退堂鼓,独自在世上苟活了下来。年,却有一对夫妻真正实现了生死相依,他们就是傅雷和朱梅馥两位先生。准确来说,是朱梅馥甘愿陪傅雷去死。李碧华说,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傅雷和朱梅馥不是梁祝,他们却用生命谱写了比梁祝还要壮烈的传奇。我想,如果真的有化蝶这回事,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一定化成了一对蝴蝶,翩翩双飞,不离不弃。
朱梅馥傅雷朱梅馥这个名字,对很多不熟悉民国的人来说很陌生,但提起她的丈夫傅雷先生,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声浩荡,自屋外上升。”这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开篇第一句,出自傅雷先生的译笔。这样的译笔,力透纸背,至今凛凛生风。他翻译的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的作品,影响了几代人,他对翻译精益求精,力求字字都立得住。他、妻子和儿子的来往书信后来被汇集成册出版,就是名满天下的《傅雷家书》。这本家书不仅凝聚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谆谆教诲,更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行文如山间潺潺清泉、碧空中舒卷的白云。和傅雷这样的大才子相比,朱梅馥显然普通得多。她的一生,最重要的身份就是傅雷的妻子。他们共同的朋友杨绛评价说,她集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能干的主妇于一身。如果说傅雷是怒目金刚,朱梅馥就是低眉菩萨,因为性格太温柔和顺,朋友们都亲切地叫她“菩萨”。都说相由心生,朱梅馥长得有菩萨相,少女时代就有着一张圆润的脸,眉眼格外舒展,是老辈人欣赏的那种宜家宜室的美。她出生于正月十五,正是梅花绽放时,父亲为她取名叫梅福,希望她长大后有福气。
朱梅馥傅雷情窦初开时,朱梅馥就和傅雷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是远房亲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是她仰视的表哥,她则是他疼爱的“梅表妹”。傅雷的母亲很喜欢朱梅馥,她认定这个女孩子文静、温柔、善良,是个“天生伺候自己儿子的女人”。傅雷对“梅表妹”也钟情,在他的处女作《梦中》,他写到了这段纯真的恋情:“她在偷偷地望我,因为好多次我无意中看她,她也正无意地看我,四目相触,又是痴痴一笑。”在母亲的操办下,傅雷和朱梅馥订了婚。那一年,他十九岁,她只有十四岁,她已经认定了要照顾他一辈子。订婚后,傅雷出国留学,两人只能鸿雁往来,从信中可看出,少女朱梅馥已对未婚夫一片痴心,她在信中亲昵地称他为“亲爱的哥哥”“至爱的怒安”。而初出国门的傅雷,碰到了平生第一次激烈的恋情。在巴黎,他遇到了一位叫玛德琳的姑娘,她一头金发,皮肤白皙,看上去充满了活力。他沉浸在她那比地中海还要蓝的眼波里,以至于马上写了一封信给母亲,要求退婚。信写好后,他托好友刘海粟去寄。谁料没过多久,性格不羁的玛德琳移情别恋了,傅雷气得几乎拔枪自杀,同时深悔不该辜负朱梅馥。这时,刘海粟拿出了私自扣下的那封信,原来他偷看信后暗觉不妥,于是将信偷偷留了下来。傅雷接过信,流下了泪水,一是出于感动,一是出于失而复得的心情。痛定思痛,他察觉到了朱梅馥的可爱。
朱梅馥傅雷年1月,从国外归来的傅雷迎娶了梅表妹。这一年,他二十四岁,她十八岁。傅雷嫌“福”字太土气,给她改名为梅馥,她就像一株芬芳高洁的梅花,把暗香带到了他的生命里。他还喜欢用法语叫她“玛格丽特”,那是歌德在《浮士德》里所写的女性人物,美丽、温柔,浑身都洋溢着圣母般的光辉,一如朱梅馥。这对恩爱夫妻,宛如一块磁铁的两极。一个极刚,一个极柔;一个是火,一个是水。水和火原本是不能相融的,他们却奇迹般地厮守了一辈子。从前的女人,总是甘当男人背后的女人,杨绛如此,朱梅馥更是如此。她们接触的是西式教育,对西方的小说、绘画、音乐都有一定的造诣,性格却完全是东方式的温柔敦厚,嫁人后自然成了贤妻良母。巧合的是,她们所嫁的男人童年时都没有得到过太多母爱:钱锺书很小就被过继给伯父了,伯母不大体贴他;傅雷更有一个以严苛出名的母亲,小时候他读书打盹,母亲居然用烛油滴在他身上;他逃了一次学,差点被母亲抓去沉塘。所幸,他们成年后都娶了一个非常好的妻子,补偿了他们童年时缺失的母爱。朱梅馥嫁给傅雷后,照顾他无微不至,在刘海粟的印象中,朱梅馥身上最突出的特质就是惊人的温柔,她为他烧饭、洗衣,帮他查字典、翻书、抄稿、写信。
朱梅馥傅雷与她结婚后,傅雷如同从风刀霜剑的冬天一脚踏入了春天,他自己也承认:“自从我圆满的婚姻缔结以来,因为梅馥那么温婉,那么暖和的空气,一向把我养在花房里。”才子总是令女人爱慕的,但和才子在一起生活并不是件那么轻松的事,更何况傅雷是个脾气和才气一样大的才子。在家里,朱梅馥叫他“老傅”,杨绛调侃说听上去有点像“老虎”。事实上,傅雷确实脾气很大。他的脾气一点就燃,在外人面前还勉强克制,家人则成了他的撒气筒,杨绛曾回忆说,只因为傅聪两兄弟偷听大人讲话,就遭到了傅雷的一顿毒打,事后他会反省,还会向妻儿认错,可事到临头还是控制不住。他制定了相当严格的“家规”,光是饭桌上的规矩,就包括吃饭时不许讲话,咀嚼时不许发出很大的声响,用匙舀汤时不许滴在桌面上。朱梅馥只得照他所说的去督促孩子们执行。他有时会和朋友们玩几局牌,朱梅馥在旁边看着,不敢作声,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他就将牌一撒,怪朱梅馥为什么不给他出主意。这么一个坏脾气的人,恐怕只有朱梅馥受得了他,因为她懂得他暴戾的由来,她在给儿子傅聪的一封信中解释说:“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秉性乖戾,嫉恶如仇,是有根源的——当时你祖父受土豪劣绅欺侮压迫,二十四岁就郁闷而死,寡母孤儿悲惨凄凉的生活,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
朱梅馥傅雷才子脾气大点就算了,最令女人受不了的是,才子往往感情太充沛。跟傅雷在一起,朱梅馥不仅得忍受他的坏脾气,还得忍受他动不动就要洋溢出来的热情。婚后第四年,他们的长子傅聪只有两岁多,傅雷应邀去洛阳考察龙门石窟,遇到了一个多情的汴梁姑娘,他为她拍照,盛赞她长得像嘉宝,还为她写诗,在诗里赞美她:“汴梁的姑娘,你笑里有灵光。柔和的气氛,罩住了离人——游魂。汴梁的姑娘,你笑里有青春。娇憨的姿态,惊醒了浪子——醉眼。”这段露水姻缘只是昙花一现,傅雷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不用担心,朋友!这绝没有不幸的后果,我太爱梅馥了,绝无什么危险。我感谢我的玛德琳,帮我渡过了青春的最大难关,如今不过当作喝酒一般寻求麻醉罢了。”婚后第七年,迎来了他们结婚以来最大的危机。傅雷爱上了自己学生的妹妹成家榴。从现存的照片来看,成家榴长得非常美,这种美不同于朱梅馥的美,而是那种风姿绰约、堪称绝色的美,极易让男人迷醉。傅雷迷恋成家榴到了极点,天天和她在一起,晚上还要给她写情书。她外出去了云南,他就抛下手头工作追了过去。这在他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因为他曾说过,不管爱一个人多么热烈,都永远是工作第一。儿子傅聪后来评价这段感情说:“她真的是一个非常美丽、迷人的女人,像我的父亲一样有火一般的热情,两个人热到了一起,爱得死去活来。”朱梅馥肯定是很伤心很难过的,但她并没有责怪丈夫,反而心平气和地请成家榴到家里来做客。因为成家榴不来,傅雷就没有了创作的灵感。
朱梅馥傅雷她的隐忍与大度最终击退了成家榴,面对这样一个宽容的、手无寸铁的灵魂,成家榴选择了远走香港。很多年以后,满头银发但依然很美的成家榴对傅聪说:“那个时候,你父亲是很爱我的,但你母亲人太好了。”其实,成家榴并没有说明白朱梅馥隐忍的原因,她之所以忍了又忍,人好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重要的是她爱傅雷,远比成家榴爱他更多。张家玲曾经根据傅雷的这段情史写过一篇小说《殷宝滟送花楼会》,在这篇小说里,作为叙述者的张爱玲问殷宝滟为什么不离婚,殷宝滟想了半天回答说:就算离了婚,他那样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呢?若真爱一个人,爱的一定不只是他的才华,连同他的坏脾气和小心眼儿都会一起爱上吧。这么一对比,毫无疑问,朱梅馥才是真爱傅雷的那个人。在她眼里,他是值得她爱的,她对他的爱,是建立在深刻了解基础上的,她知道他那暴戾的外表下,是一个高洁耿介的灵魂。她曾给傅聪写信说:“(傅雷)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的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而在傅雷这边,他就算对成家榴有过火一般的热情,但内心深处,又何尝离得开朱梅馥呢?生活上,他离不开她的照顾;精神上,他也离不开她的支持。
朱梅馥傅雷他给儿子的信里说,他无论如何忙,但如果一天之内不能和朱梅馥谈上一刻钟,就像漏了什么功课似的。她不仅是他的爱人,更是他的知己,她深深懂得他的价值。经历了与成家榴这一段风波后,傅雷完全回归家庭,开始懂得珍惜朱梅馥。两个历经风波的人,眼看着就要相携相依,平静地度过下半生,岂料晚年又迎来了一场暴风骤雨。在风和日丽的年代,朱梅馥可以用她的爱和温柔把丈夫一直“养在花房里”,可后来风雨如晦,她再也保护不了她的丈夫。傅雷是一个何等骄傲的人,傅聪评价父亲时说,他“就像一个寂寞的先知、一头孤独的狮子,愤慨、高傲、遗世独立,绝不与庸俗妥协,绝不向权势低头”,这样一个人,不知道如何低下他高傲的头颅。朋友们都料到了,以傅雷这样孤高耿介的性子,肯定是熬不过去的。朋友们没有料到的是,朱梅馥居然跟着他走了。她是那样温柔随和的一个人,连傅聪都说:“我知道,其实妈妈在任何情况下都忍受得过去……”很多人不明白,她都忍了一辈子,怎么就忍不下去呢?他们不明白,她之前的忍是为了傅雷,后来决定不忍了也是为了他。她对他说:“为了不使你孤单,你走的时候,我也一定要跟去。”她这一辈子,就是来度他的菩萨。年9月3日凌晨,傅雷选择了服毒自杀。朱梅馥待傅雷没有鼻息后,把他扶正安放在沙发上,使他保持最后一丝尊严。做完这一切后,她从被单上撕下一块布,在铁窗上打了个结,从容地追随他而去了。走之前,她没忘了在脚底下垫上厚厚的棉被,以防踢倒凳子的声音吵醒邻居。
朱梅馥朱梅馥的故事已讲述完了,也许很多年轻人理解不了她。在追求自我、平等的现代,人们提倡的是女人要有自我,不能为男人牺牲过多,姑娘们追求的是绝对平等的感情。其实,哪有完全对等的爱呢?在一段感情里,总有个人愿意做爱得更多的那个人,朱梅馥就是如此。身为作者的我,也是一个想要活出自我的新女性,但是在讲述朱梅馥的一生时,真的被她深深打动了,她的身上是有神性的。总有一些人,超越了人性固有的自私和黑暗,向我们展示出人身上也有的神性一面。所以,傅聪由衷地说:“妈妈是家庭的‘神’,是温暖的来源,只要她在,就有融融和和的人情味。”这样的女人,不仅是家庭的神,她更是全人类的神。好的坏的,她都面带微笑全盘接受,她借由她的爱人爱着整个世界,至死不休。她告诉我们: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