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金海家里最醒目的位置上,有一幅珍贵的照片。
这张照片于年拍摄。那年,中国党政代表团的专机冒着大雪于11月13日深夜提前从莫斯科起飞,次日下午16点10分安全降落在北京东郊机场。毛主席、刘少奇主席、朱德委员长等到机场迎接。
那天,十分寒冷。周总理健步走下舷梯后,首都少年儿童把一束鲜花献给周总理,周总理手捧鲜花迎向毛主席。他们亲切地交谈后,周总理跟随毛主席绕场一周,捧着鲜花向欢迎的群众挥手致意。此时机场沸腾了,“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迎接周总理的那束鲜花来自北京丰台花乡。
花乡有花,兴于金元,盛于明清。这个丰宜门外丰台路,中国唯一用"花"命名的乡镇位于北京西南近郊,所谓"前后十八村,泉甘土沃,养花最盛,故居民多以养花为业。”花农孙金海,就在这十八村里养花。
年11月13日上午,孙金海在花田里剪枝,追秋肥,为越冬的花儿们盖棉被。这几十亩的花田里种着菊,苿莉,月季,牡丹,芍药,白香兰。今年的西北风刮得早,天气一下子就冷了,他要赶紧种从洛阳拉来的牡丹,他知道牡丹一定要在秋天下地,冬天才能长稳根,春天才会开花。他更惦记着新玻璃温室里正在培育的马蹄莲。远处,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他的老父亲:"金海啊,可了不得了,赶紧扎束捧花儿,鲜灵点儿,漂亮点儿,国家要用,明天就用!"孙金海听了,顾不得细问,放下锄头直奔花洞子。
壮实、爱说爱笑的孙金海那年不到四十岁,因为他特别会侍弄花草树木,已然当上了花乡樊家村大队队长,支部书记。小时候,他常去北边儿那个花神庙玩,花神庙供奉着十三个花神,比任何地方都多了一个。他想,一个花神管一种花儿,花乡的花自然要比别处多。他常听村里老人郑重其事地说,就在八百多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有一粒种子,很神奇。它飘啊飘,飞呀飞,偏偏就选择了在我们花乡播撒。这么多年了,风风雨雨,花乡开了多少花啊,恐怕没人能数得清,也没人知道那粒种子来自何方。他没见到那十三个花神,但他常去那庙。眼前这十八村里就有个因为有好种易活的黄土而得名的"黄土岗村",有个因烧花盆而得名的"白盆窑村",有个清水常流的""王泉营村"。所以他坚信确实应该有这样一粒神奇的种子。他笃定自己就是养花的命,安身立命于这片花田,这是他的生计,也是他唯一的心向。
窖口的西北风不时掀起那厚厚的稻草帘,温度计上显示16度。朝南有两大排马蹄莲,亭亭净植,鼓着浅黄的小长苞,一个个可爱的小卷筒排着队,静静地等待着舒展。他早已熟练地掌握了祖上留下的"煻花"技术,煻花,烤花,都是"火"字旁,就是反季节加温培育种植。在北京这样一个冬寒春短,多风干燥的气候条件下,想养好花,的确不是容易的事。而在孙金海这个温暖的花洞子里,种着一年四季的都开花的花草。向下挖土几尺,四壁用黄泥土夯实,脚下则是北京人的“母亲河”——永定河河水冲击、裹挟而来的肥沃土壤:松而不散,营养丰富,酸碱平衡。他用青砖垒了煤炭炉子,队里刚刚用通透的大玻璃代替了麻纸小窗户。
明天就用?什么花在开呢?孙金海开始在暖室里寻找明天能开花的花枝。茉莉?香是香,但朵儿太小,上不得台面;腊梅?硬硬茬茬地没有叶,实在不适合做手捧花;黄菊倒是正艳……可他自己先摇了头。最后,他捧起了马蹄莲。这是他新培育的苗,本来预计新年的时候开放的。他憧憬着那些硕大的根茎里藏着特别漂亮的从异国他乡来的小花仙。
北漂马蹄莲的"花",很是有趣。那朵"莲",其实就是一片叶子,一个苞片,一个像火苗似的"佛焰苞"。而无数的,小小的花朵则躲藏在一个黄色的,圆柱状的"花序"上。雌与雄,有顺序地冒出你看不到的小花瓣儿。开放的苞片虽然不是真正的花冠,却是纯粹的护花使者;是随时准备吹响的小喇叭;是漏不掉春色的小漏斗儿。
孙金海因为这些,喜欢马蹄莲,还有它的皮实,耐看,久盛不凋。还喜欢它虽一叶为花,却懂得适应不同境遇,或常绿,或绽放,或休眠。他更喜欢马蹄莲的温暖:马蹄莲在冬天开花的时候会自身发热,用高于周边环境20多度的能量,给自己暖出一个小气候,它是植物中名副其实的最有温度的花朵。
孙金海开始挑选最饱满、最大的花苞,切口倾斜,小心翼翼地剪下来,留足长长的茎干,浸在水里。他看了看温度计,感觉应该再高几度。他一边庆幸自己一直把它们安放在阳光灿烂,微风通畅的地方。一边一株一株地把马蹄莲再往里边挪。他打亮所有的灯,走出花房,掩好花门,开始往土炉子里添加无烟煤炭。温度上去了,18度。他又觉得湿度还不够,就又端着脸盆儿往黄土地,黄土墙上泼水,最后索性鼓起腮帮子往空中喷水雾……
这一夜,孙金海就这样守着,盯着,盼着。不断膨胀的苞片,先是不再紧紧抱裹,然后徐徐打开,慢慢地扩大,然后悄悄地绽放。他甚至看到了刚刚开的马蹄莲新生儿般那晶莹柔软的茸毛。
寒风停了,他似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夜深了,他闻到了渐渐浓郁的芳香。天亮了,他感到了"佛焰苞"的火热。
他开始计算着明天什么时候来取花,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要开九成?八成?春天去东城送牡丹和芍药,买主只要开六成。不,这次不一样,可以全开,嗯,就这样,必须全部盛开,一定要棵棵顶着硕大而鲜艳花朵。他一点儿也不担心马蹄莲的花期不够长。
早晨六点,开始扎花,选了二十九朵。试着用双手捧着,拥在胸前,刚刚好,不多不少。他并不知道这束鲜花能捧在谁的手里,会簇拥在谁的胸怀。他比较满意这景致:清秀,纯洁,高雅。他再仔细地端详,一色素白?他感觉还缺点什么。他想起了他还有很多没有凋谢的红月季。
说起月季,这让他很得意。祖祖辈辈种了那么多花,他总是觉得,在北京,花期最长的应该就是他培育的那种叫"中国红"红月季。他又想起年,敬爱的周总理提议在人民大会堂西侧建了新中国第一个月季园。花乡人把那么多的好看的月季种在哪里,现如今,已是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从初春到深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琢磨着种月季,种红月季,种树状月季,他坚持所有叫玫瑰的,就是月季。十年了,他的月季己经成了几树红花,茁壮成长的中国红。
他兴奋地跑了出去,采来九朵鲜艳夺目的红月季,映衬着马蹄莲。就这样,孙金海用白马蹄莲,红月季,绿叶,组成了一束最漂亮鲜花。
当天,公社来了几个人,一辆吉普车匆匆带走了那束鲜花。
不久,冬天就真的来了,但他的花洞子里仍是春意阑珊:白兰花,水仙,绣球,茉莉等各个花枝招展。他挑担进城售卖给平民百姓,也有机关团体学校来这里买花。必竟,在北京城只有一个花乡啊。这当中,他一直惦记着那束不知送到了哪里的鲜花。
转过年,一晃就到了百花盛开的五月,孙金海在丰台区委宣传部的档案室里看到了一幅照片:周总理簇拥着鲜花,身体微微前倾,慈祥地微笑着,毛主席穿着厚实的中山装,刘少奇主席围着格子围巾,朱德总司令戴着毛呢帽子……他们都慈祥地微笑着,鲜花般地微笑着,看着周总理。所有的微笑簇拥着鲜花,所有的鲜花都张开笑脸。四大伟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又似乎没有说什么。
真想知道那束鲜花是否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束鲜花:马蹄莲,洁白如雪似玉,优雅高贵;红月季,鲜红如霞似火,灿烂夺目;几枝翠叶生机盎然。他惊喜地喊了出来:这是我们花乡的花啊!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手里,胸前的那束花就是我扎的呀!爱说爱笑的孙金海瞪大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年5月15日,我从天安门广场出发,再次探访花乡,来到孙金海的家里。花田,虽己不在,但目之所及,全是花朵。这漂亮的花朵,大多数是不同品种的月季,红月季,粉月季,白月季,黄月季,五彩缤纷地环绕着首都北京城。花期最长的丰花月季,还有一些爬籐月季,灌木月季,无一不出自花乡花人们的研发,栽培,养护。
进入花乡,几百亩的牡丹芍药园,成片的郊野公园,几十公里的绿化林,二环,三环,四环,向南,那是美丽花乡。
花乡很大,鳞次节栉比的花卉园艺中心,博览园,植物研发中心,花卉交易市场……枝枝叶叶,花花朵朵。怒放的生命,强大优秀的基因,八百年前那粒神奇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壮大,开花,结果。在花乡的广阔天地,气化流行,生生不息。
孙金海,八十九岁去逝,那束鲜花陪了他大半辈子。孙金海的儿孙子们现居住在花乡社区芳菲路的一幢拆迁安置楼房里。宽敞的三居室,窗明几净。阳台上,屋地下,床边,桌角儿都摆满了盆栽花草,所有花朵和照片中那束马蹄莲共同盛开。
孙金海的儿子孙炳儒笑着对我说:"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说不好当时详细情况,我就知道我父亲一辈子弄花,最喜欢养马蹄莲,种月季"。孙炳儒的儿子孙长河今年也五十多岁了。在我们交谈时,他给我沏了一杯苿莉花茶:"香吧?原来全北京城的茶叶店用来熏茶的苿莉花都是从我们花乡摘的……"孙长河的儿子正当年,在我临走时他送给我一本厚厚的画册《锦绣花乡,前程未央》。
我把我带来的一束鲜花放在那幅照片前。这束鲜花和周总理手捧的那一束,一模一样。(王莺)
王莺,女,北京海淀区人。出版个人散文集《北京花事》,年起在《北京晚报》《北京青年报》《财经报》中央广播电台等,发表《总是少一个人》、《孩子,你是最棒的!》等散文。多次在《北京文学》发表诗歌散文等。在《北京,你好》征文比赛中获三等奖。建党百年征文《迎接周总理那束鲜花》获一等奖,并发表各大报刊。辅导小学生作文比赛获一等奖三次,二三等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