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接近晚宴尾声的主食是一道素面。
周铮说是用清水拌和面粉,切成细细的面条,再用清水煮熟,加上一点清酱。
杨宇有些失望地看了看面前那一小碗白面条,这做法听起来实在是“清”得有些乏味,有点提不起兴趣,他看了看另外两人,好像比他更没胃口的样子。
周铮却保持自信的微笑:“先尝尝看啊。”
拿起筷子一尝,杨宇才惊觉味道好得不得了!三两口就干掉了碗里的素面,还意犹未尽地嫌周铮盛得太少了:“哥们儿,这种美味多多益善啊,才这么一小碗!”
郑舞和薛翔尽管已经食不甘味,但不想被周铮发觉自己的不安,也勉强挑了几根进嘴里,再没心思也不得不承认,味道确实非常鲜美。
“别看就这么一小碗,可费工夫了。”周铮对杨宇笑道。
“这绝对不是一般面粉做的。”杨宇说:“这肯定也是你不愿意说的厨师秘密吧?”
不料周铮却摇了摇头,对他笑道:“事不过三,我总是什么都不说的话,也太吊大家的胃口了。再说这道素面的准备过程,你一定感兴趣。”
杨宇也笑了:“那就别卖关子,快说吧。”“用肥嫩的小鸡,活着把肉片切下来,调和上精细面粉搅拌均匀后晒干,再用石磨磨成粉,用细箩筛过。这样做出的清汤素面,不必任何调味,已经鲜美可口。”
欣赏虐食艺术的杨宇说道:“这真是复杂的‘素’,阴深的‘清’啊。我不得不说你在烹饪方面太有心机了。”
“是吗?”周铮笑道:“能得到你这样的美言,真是太不容易了。”
“是吗?不过美言多了就不稀罕了,会渐渐麻痹你的进取心哦。我发现我对你说的美言越少,你越能给我拿出一些惊喜来。”杨宇也笑了起来,他灵活的手指职业病一般不由自主地玩转着像笔一样的筷子,他明白周铮什么意思,因为长久以来,他对他极少“美言”,劈头盖脸的都是让他痛苦郁闷的“霉言”。
“哦——”周铮的脸上浮出仿佛恍然大悟的微笑,不过这笑,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
“哥们儿,像你这样的烹饪奇才,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只要这个世界上有的,你都做过菜了吧?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是你没吃过的。”杨宇用餐巾擦了擦嘴。
“还有一样。”周铮看着三位客人,笑眯眯地一字一句道:“人肉。只有这个没吃过。”
杨宇脸上的笑容冻住了,而本来就没怎么吭声的另外两人,现在更是死一般地保持沉默。
越来越重的无形压抑下,只有周铮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微笑,目光在客人脸上游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就在紧张气氛快到达顶点时,他率先起身:“饭后走一走有益消化,我领你们出去散散步,各处看一看,怎么样?”
“好,太好了。”三人几乎同时起身,迫不及待的劲头显出他们刚才都如坐针毡。
第六章
“这是你们刚才已经看过的菜园和梨树,左前方那里是牲畜棚和鱼塘。”周铮一边指了指西北方向,一边朝东北方向走去:“那儿是我的花房和养蜂室,咱们过去看看。”
三人默不做声地跟着周铮,寂静的夜里,脚步声显得清晰又沉闷。不知为什么,他们既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又觉得背后冷飕飕的有股生不完的寒意……
蜂房是普通的木屋,花房是普通的玻璃温室。薛翔和杨宇正觉得紧张情绪有所缓解时,忽然听到郑舞一声尖叫。
郑舞“啊!”了一声后,身体下意识地猛然跳开——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有位仆人模样的老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似幽灵一般悄无声息,个头不高,衣着黯淡,眉眼在夜幕之下看不清楚,要不是刚才他对离自己最近的郑舞说了一声低沉的“欢迎!”她根本不知道身旁还有一个活人,一个不起眼到几乎隐形的活人。
老仆一边微微弯着腰对那两个显然也感到意外的年轻客人,恭敬地说着“欢迎,欢迎!”一边把手上拿着的一包东西交给周铮:“今天下午刚刚带回的蔬菜种子,这次的品种多,分量也不少呢。”
周铮掂了掂那包种子,对老仆笑道:“那咱们可得准备多一点肥料了。”
“是,而且储备肥料已经用光了,得抓紧时间准备。”
薛翔拼命扶着一旁的花房的玻璃墙才支撑着保持站立姿态——他的腿脚已经不由自主地发软,口袋里那节冰凉的指骨仿佛变得好似火炭一般灼人。
“对了,你去一下储藏室,我发现昨天交代你的活儿还没干呢。”周铮朝小楼指了指,老仆立刻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走过去。
“来,朋友们,看看我的花房。”周铮说着打开花房的灯,笑眯眯地做出“请进”的手势,饶有兴趣地看着神色不安甚至仿佛有些瑟瑟发抖的三人鱼贯而入。
不大的玻璃房子里,生长着各种茎叶,但是谁都不知道种的是什么,因为每个枝头上都是白色的棉纸包,把花朵都严严实实地罩着。
“当每一朵花长出蓓蕾后,我就把它用这种棉纸包起来,这样从花朵散发第一丝香气时,它的芬芳就地聚集在纸包里,不会无谓地散到空气中浪费。等花朵生长到怒放状态时,我才撤掉这些棉纸包,让蜜蜂闻香而来,用这样芬芳凝聚的精华花粉酿造出来的花蜜,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人间极品。”周铮侃侃而谈,忽然戛然而止,微笑着细细打量神色僵硬的三人,慢慢柔声道:“怎么你们都这么沉默啊?是不是刚吃完饭,血液都跑到胃里消化去了,没什么精神?个个都有点心不在焉嘛。”
“很特别的养花方式啊。”郑舞勉强咧开嘴,漂亮的脸蛋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特别,特别,很特别……”薛翔喃喃附和,不住地吞咽口水掩饰紧张不安。
杨宇也逼着自己开口:“我刚才还奇怪呢,怎么进了花房,也闻不到一点花香呢。”
“哥们儿,可千万不能有一丝花香泄漏啊,否则旁边蜂房里的小昆虫可要立刻蜂拥而至,那些被我那老仆熬得快要饿到发疯的蜜蜂,我觉得它们已经被压抑得有点变态了,所以哪怕你只被轻轻蜇一下,可能就该轮到你发疯了。”周铮看着三人赫然大变的脸色,立刻安慰道:“别怕,别怕,一会儿回去吃了饭后甜点蜂蜜蛋糕,我想你们会立刻忘掉现在不愉快的感觉。”
回到小楼,大家看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和扣在玻璃圆罩里的蜂蜜蛋糕,圆润金黄。周铮一边说着“晚上的风开始凉了”,一边一扇接一扇地去关上四面的窗户。薛翔看着他一扇扇地关窗,“密室”的感觉在他头脑里越来越强烈。
杨宇一边帮着去关楼梯边的窗户一边留意到楼下储藏室传上来的敲击和打磨金属的声音,让人一阵阵头皮发紧……
关好所有的门窗后,周铮看到杨宇还站在那里,边说道:“哥们儿,帮我就近去储藏室看看吧,要是老仆的活儿干完了,让他也上来喝杯茶休息休息。他也够累了,而且明天还有不少活儿要干呢。”
杨宇依言慢慢顺着光线昏暗的楼梯下到储藏室,那里堆满了各种烹饪的器皿工具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刚才一阵阵的敲击打磨声还在继续,可是老仆呢?他压根看不到!
杨宇的头皮发紧得有点揪疼了,慌乱之中,脚步一滑,滚下了最后几道阶梯,手脚瘫软地坐到地上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口巨大的钢锅,高度一米,直径一米。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敲击声消失了。正准备要站起来时,他赫然看到老仆的头在巨锅边上冒出来!大骇之下,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瞪得爆二来了!“你!!!你在干吗?!”
“补锅啊。”老仆一边说着一边保持着下人谦卑的微笑在巨锅里站直了身体,然后有些费力地拿着工具从锅里跨出来。看样子他刚才是跪着去补有些漏了的锅底,听到杨宇滚落下来的动静,才直起身体看看怎么回事。
杨宇顾不上老仆朝自己伸出要拉他起来的手,瞪着那口足能装下一整个人的巨锅,想到周铮说自己唯一没吃过的东西,这时鼻子里又闻到了一丝两个小时前刚刚闻过的熟悉香气——蛇羹的汹涌喷香,这才发现地上围着那口巨锅摆放着一袋袋的各种香料。
还有刚刚听到的那句周铮对老仆说的话——“明天还有不少活儿要干呢”……
杨宇猛然觉得刚才看见的不是老仆的脑袋!
老仆忽地走近杨宇,极其谦卑地弓起身,脸上堆起笑容,伸出一双枯瘦干硬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说:“走,咱们上去吧,别让大家等急了。”杨宇身不由己地被他拉住,感觉到在老仆人满脸的皱纹中,一双眼睛闪着异样的光。
扶着杨宇走上楼梯,回到餐桌旁,老仆殷勤周到地为每个人倒上红茶,然后拿着一把餐刀,手法精准好似拿着手术刀一般将蜂蜜蛋糕极其均匀地切开,一一分到每人面前的骨磁碟里:“请慢用。”周铮细细品完最后一口蛋糕,看了看三位食不甘味的客人,笑道:“看来今天下午大家走的山路太多,都累了。那就该好好休息,我带你们去客房吧。”
小楼有三层,每层都有一间客房。
杨宇迫不及待选了离地下储藏室最远的三楼。
郑舞打定主意不要和满浴缸蚂蝗同层的一楼,这倒好解决,因为薛翔愿意住在一楼,于是她住进了二楼的客房。
“山里没什么电视娱乐,手机信号也几乎没有,大家就洗洗睡吧。”周铮笑眯眯道,忽然想起什么:“跟你们说啊,山里怪路纵横,白天没有我的地图都特容易迷路,更别提晚上了。所以如果你们有谁实在睡不着,与其想自己出去走走散闷,不如来找我下下棋。”
第七章
:薛翔知道周铮想吃的人肉是自己!
薛翔是周铮在七星烹饪学院的学弟,父母早逝在福利院长大的周铮对这个学弟简直是满腔热情地当亲弟弟看待——不光在学业上对薛翔帮助很大,而且每每自己研制出不同凡响的绝世佳肴,总是第一个让他尝鲜,分享创作的喜悦。
而且周铮毕了业,成为顶级餐馆的主厨后,只要薛翔要求,他就毫不迟疑地让这个学弟来自己身旁学习和实践。
短短两年时间,薛翔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偷偷把周铮辛辛苦苦想出来的创意窃取出来卖给一些不怀好意但给自己塞红包的餐馆老板。
于是周铮越来越频繁地惊见新菜式发布的同时甚至之前,就有“山寨版”出现。
薛翔当然不敢百分之百地抄袭,但是换汤不换药对于他这个七星烹饪学院的学生就简单得多了,用一些便宜的原材料,还能使菜品价格便宜,增加竞争力。这不仅对周铮的工作造成很大损失,而且为他招来很多美食评论家的恶评,包括对他人品的猜疑。
当然对周铮打击最大的就是他这个学弟,薛翔忘不了自己的恶行暴露后,周铮那仿佛身受雷轰一般的惊诧愤怒——这个自己拿他当至亲的身边人,竟然是一枚装满毒药的炸弹,慢慢侵夺他的烹饪天才后又把他那颗毫无保留的信任之心炸得粉碎。
所以当周铮把心门彻底关上,看上去对人性绝望的他悄没声息地离开了大餐馆,来到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住下,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
两天前,正为准备毕业餐宴菜单而头大的薛翔收到周铮的请柬,确实有点惊讶,难以想象他已经忘记了两号人之间鸿沟一般的裂痕。犹豫之余,他得知另外还有两个人受邀,薛翔觉得周铮大概是耐不住山中寂寞,想和旧友聚聚了。
况且请柬中说明晚宴的菜式是前所未见的,这实在是勾起了薛翔的盗贼贪欲,谁不想?他更想!
现在,在一楼的客房里,薛翔静静地坐在床边一边等着时间流逝后大家渐渐熟睡,一边看着自己的那张手绘地图。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一点讯号,但是发光的屏幕还能起到手电的作用。
夜深人静,非常静。
薛翔悄悄把自己的房门拉开一条缝,发现一楼只有周铮房间里还亮着灯,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他和老仆正对着一盘棋凝神。
毫无声息地关上门后,薛翔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间后窗,利落地翻身出去。山里冷冽的空气让他微微打着寒战,但悬了一晚上的心此刻算是稍稍放下,哪怕夜色黑暗,道路崎岖,要花上几倍的时间下山,但活命是最根本的!
透过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薛翔费力地辨认着山路,一步一步远离了那幢小楼,气喘吁吁之际倒也越来越放松,就连空气里都似乎有了甜美的花朵芬芳。
可是夜半时分,不是花瓣绽放的时候。
薛翔闻着难以置信的花香,心跳莫明其妙地加速,在急促的呼吸中,他终于察觉到花香来自他的嘴里——甜香之极的蜂蜜蛋糕在舌齿间残留的余味。
夜深人静,非常静,静到一点点声音都会很明显,薛翔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近……
当他终于知道奇怪的声音是什么之后,极度的惊恐伴随着绝望。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在吃蜂蜜蛋糕时周铮要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上……现在已经晚了。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饿蜂的声音已经将他包围,他的脸感受到数不清的疯狂撞击,似乎要将他的头撞碎,吸取他的每一滴汁液。这时绝不能张嘴!他开始没命地跑,在黑暗中绝望地挥舞着双手试图驱赶蜂群。
薛翔突然觉得自己撞到了什么,也许是山壁,也许是树,摔倒的时候后脑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神智有些不清,身体也略微放松了下来,下意识地喘了口气……
他有一瞬间的麻木,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被人灌进了熔化的金水。他的嘴才张开呼吸了没几下,里面已经是满满的蜜蜂,趴在舌头上口腔四壁上咽喉上叮咬着穿刺着,更多的蜂还在拼命地涌来,好像已经有很多顺着他的食道在向下爬,为了一点甜香不惜死亡。
薛翔从心底最深处感到了恐惧和绝望。他开始疯狂地扭动,想把手伸进嘴里挖出蜂群。但他能感到蜂群好像一道岩浆流进了身体,当他终于滚落山崖时,最后的恐怖压迫他长长地喊出一声
凄厉的“啊——”
周铮房间里——
“你听到一声喊叫了吗?似有若无的。”周铮拿着一颗棋子,侧耳凝听了一下。
“不会是以前山里那些失足落崖的猴子吧,因为最后一批找不到食物而饿死的猴子尸体已经被我当做苋菜的肥料埋到菜园子里。”老仆笑了笑:“再说了,那喊声不像是猴子的‘吱吱’声啊。也许我俩都幻听了吧。”
“那咱们继续下吧,”周铮也笑了,在棋盘上慢慢放下棋子:“还没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