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两个月前的《歌手》总决赛上，毛不易与张韶涵合作了一版“车祸现场”的《花房姑娘》，这个表演的具体内容不再描述，而如今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毛不易为了舞台气氛献出了出道为止肢体幅度最大的一次舞蹈，他踱着小脚步跟随节奏左右摇摆，双手羞怯地晃动，看起来就像是儿童节那天商场门口的一只躯壳沉重的熊本熊布偶。
把毛不易这样一个内心敏感而外在怯懦的歌手丢到这样一个花哨的表演中来，颇有一种可怜的感觉，就好比把吴亦凡丢到与腾格尔合作的舞台上，共唱一首《怀念战友》。以毛不易的清醒与自知，他应该很能预料到这个表演的惨烈效果，谁也看得出来他与张韶涵毫无默契。然而这样的合作是如何促成的，两家粉丝们也都展开了各种猜想，也许是毛不易的老板“选秀教母”龙丹妮的推介运作，也许是洪涛导演的惜才邀请，但无论是哪一个，这种粗暴的器重对于一个刚出道一年的“草根原创”歌手来说，都是件让他无法拒绝的事情。
我很能体会到毛不易表演时身上的这层束缚，心理学中有一个词叫“self-conscious”，是指一个人过于反省和审视个人内在与自我感受，因而无法在众目睽睽下完全地敞开他的身体语言的表达，在想放开与放不开之间，想表现又不敢表现之间，产生一种不自然的扭态。这是一种谨慎的过度观察，也是一种对于外界反应的自我保护。一般来说，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去做一个舞台表演者。
在最近火热的女团选拔综艺中，你可以直观地感受到，一个内心自我审查机制很弱的人，才更容易散发出动人而炽热的天性能量，那些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未经过复杂、严密且谨小慎微的内心过滤的女孩，才更能对大众产生天然的爱意与吸引，即使如某位村花，她说出来的都是大蠢话，也依然有她的广大而坚固的受众，这就是天性的魅力，也是偶像的基本属性。
毛不易不是这样的偶像人格，然而我想他是羡慕这种人格的，你很难想象他的偶像居然是小S徐熙娣，偶像的身上往往承载着自己渴望却没有的特质，毛不易在访谈或讲话的时候，经常会闪现出微妙的小S的影子，偶尔机敏、偶尔冷幽默、偶尔还毒舌，然而这些小S式的瞬间全都被他克制且消解在一张情绪低分辨率的面孔下，如同面部各个部门被下了表达禁令，只有部分表情得到了许可去播报这情感，所以看他在镜头前的表情，最常见的便是不尽然地笑、不洒脱地开心、不彻底地表露、如同他的歌词“像我这样懦弱的人，凡事都要留几分”一样，像他这样羞怯的人，所有的情绪都是片面而局部地呈现着。
然而这种过剩的自我意识，对舞台表演者来说是劣势，然而对于文艺创作者来说却是优势。它造就了一个人对生活敏感、对时间伤怀、对际遇深沉，以及对同样多愁善感的人有感召。一个内心过于敏感的创作者，他的心仿佛生长在一个幽深的洞穴中，外界的动静与声响，都要经过了一段狭长而脆弱通道给放大，并留下久久不能消散的回音，它能让创作者发现生活中那些隐秘的线索与关联，让他能看到所有附着在平淡事物上的象征与赋予。当然，这也会给创作人本人来带忧郁与痛苦，我看过一位不得志的诗人对他生活灵感的描述，往往在他最恐惧而脆弱的时候，他站在一座城市的天桥上，看着下面人潮汹涌，他似乎能看到一条条错综复杂的荧光线，勾勒出了这些互不相识、私无相交的人与城市间的秘密的因果。
毛不易不是音乐天才，但他有作词天赋，他的歌词并不是在用词用字上多么出神入化，而是有着自然的格局与很强的共情能力，能从那些普遍而日常的事物上挖掘到特别的意象，一言以蔽之地延伸为一个群体的大写影。在我个人的一种的认知里，我认为毛不易更接近于诗人属性（这与能力高低无关，是一种天然特性），这种属性使得他在写歌词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我自认为在文字也有所擅长，且喜欢音乐，也尝试过写歌词，但我后来发现，我很难写出一首正常的歌词，擅长文字与擅长作词还有一个很大的区别，作词既需要一言以蔽之的强概括能力，而同时又不能太精准，因为太过精准会缩小词的适应面，从而削弱更广泛群体的代入感，诗与歌词它都需要一种模糊的意图在传播过程中被世人一层层地赋予更多解读与象征的自由空间，太精准是大忌。我尝试过很多次，觉得这个对我来说非常难，我很难容忍不精准，也很难体会诸如“先看淡你我，再泰然自若，俯瞰犯过的错”这样的歌词是如何写出来的，因为我觉得什么都没有说，但在歌中又是那么恰如其分。也就是说，天然的词作者，他写的歌词即便不那么好，但写的就是“歌词”，是一种能被唱的文体，我的微博私信经常能收到大量的歌词投稿，很多都文采斐然，但是不能用来唱。这说起来容易，做到很难。
然而在《歌手》上，他并没有资格选择去展示自己的这份才情，那一场表演的状态，我看他就像是适度地迎合、不反抗、也不用力，这很符合他的生活与行事态度，他说自己不会去努力争取机会，但是机会来了，也不会拒绝，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把自己欣然交付给命运。”
二
不创造机会，不拒绝机会，把自己欣然交付给命运。从这点来看，毛不易尽管夺冠后被称作是草根明星，但其实他并不是一个“草根励志体”。他没有励志草根身上的那种卧薪尝胆、志坚行苦之感，那种仿佛一上台就背负着对生活巨大的控诉与委屈在毛不易身上并不明显，他欲望低迷、行动懒散、不拒绝机遇、害怕生活变动，寻求着现实安稳，一直在被生活的潮水推着向前走。这种生活态度，就像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
在当代社交媒体中每日被大量转发的段子、影像、图集与鸡汤之中，勾勒出了一个如今网络上的年轻人群像——年轻人在网络上喜欢以自谦的丑与夸大的胖自黑，哪怕其实并不算丑或胖；对于自己懒与拖延的深恶痛绝，可是也绝不悔改；追求颜值即正义，对穷的坦白有着微妙的自豪，而对于金钱有一种无知觉但不真实的趋之若鹜，在那些假设与上天交换条件或馈赠类互动评论中，金钱永远是占压倒性选择的那一个；仿佛每一个都是社交恐惧者，给自己添上孤独与抑郁的标签还有些自怜感；崇尚真实的性情与自我，喜欢出格的吐槽与表达；拜倒于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的深刻以及惊喜于对号入座的点破。
而毛不易呈现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最平凡而普通的年轻人的生活状态，上述几条他几乎全中。他喜欢拿胖与丑来自我调侃，甚至透露过整容的想法；他写了一首《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很有钱》，但实际上未必对钱有多么深切的欲望；他内向又害羞，可是在熟悉的人面前又无所顾忌；他大方承认自己的懒惰与意志力低，在做任何一件事情中的繁杂与琐碎会可能让他半途而废。我能想象，在他未成名之前，也许就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点着外卖与奶茶，在电脑前看着综艺与剧下饭，无聊时一遍遍地刷着微博，深夜在私密的一块社交空间里，发表着伤感又朦胧的状态，他是切切实实地生活于当代年轻人群像中的平凡之一。
这种“懒散草根”式的平凡其实比“励志草根”式平凡更接近于当下的平凡，励志草根的平凡往往只是出身上的平凡，相貌上的平凡、社会关系上的平凡，但意志力与承受力却不平凡，励志草根往往带有一种悲情、历经坎坷、渴望命运扭转的色彩，这并不是当下年轻小确丧们的常态。毛不易成长于齐齐哈尔市的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当地的公务员，与当下绝大多数年轻人的成长环境一样，既不是富贵荣华锦衣玉食的大家，也不是穷困潦倒温饱难继的贫户，温饱而无风浪的童年与少年生活，使得对于成功并没有那么苦大仇深的欲望；而小城市密布着复杂的关系网，人情世故的瓜葛相连远高于都市社会，小镇青年普遍的人生道路更依赖于父母的关系与铺设，因而往往没有穷途末路的焦虑与孤注一掷的决心；在小城市，所有亲朋好友间的更加紧密的联系与狭窄空间，使得相互之间有着微妙的比较而不至于过得浑浑噩噩，但因每日被迫卷于这狭小世界里的蝇营狗苟，又多半没有什么热血沸腾的梦想。
这就是小镇青年最平凡的精神常态，我不认为他的身体里住了一个什么老灵魂，也不认同杨幂所说“他被生活扇了多少耳光才能写出那样的歌词”，没有那么复杂，他成名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城市青年，普通的相貌与出身，普通的意志与经历，普通的命运骰子我们普通的摇。在访谈中他经常对家乡小城表露出一种矛盾之情，他既渴望逃脱出这小世界，然而言语间又无时不刻地对这成长之地的世俗与安定流露出缅怀旧事式的眷恋，曾有访谈主持人问他，提到家乡，你有什么印象最深的画面？他说我们那个县城有一个广场，在傍晚的晚饭过后，那似乎是全县人民都会聚集于此的黄金时刻，我每次回家也都会跟同学们在这广场玩。不知为何，这画面给我一种他渴望那种久聚不散的孤独感，我对这种三四线城市的广场深有体会，一般是县里的中心广场或是体育场，这种发展着的县城还流行着各种山寨的如“麦乐基”、“歌德咖啡”式的休闲场所，每到过年时都被从各地回老家的大学生们聚满，聊天或是打牌，广场上有套圈、飞镖、气枪等活动，男人们进行着各式体育项目，女人们跳着广场舞还混合着上个世纪的秧歌，尽管也在发展中，但像是一个停滞的世界，好像无论外界如何发展，这里永远都是一种缓慢的、世俗的、带着浓浓旧人情的乐土，那仿佛是他漂泊在外的一个内心修复之境，有着细水长流、食饱衣暖的避世之感，偶尔通过精神的穿梭，回去整顿整顿，再出发去外面的世界四处碰壁。在他参加《明日之子》之前，他曾独自在微博上说自己当下的生活几乎没有快乐，而每一年的春节回家是他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刻。而最难受的时候，便是过完年离开小城要返校的前一夜，会令他感到失意又怅然。
在毛不易的很多歌曲里，都散发着这种缓慢而过时的“小城气质”，哪怕他并不描写县城，但这种县城的印象像化成了水气一般溶入在他的歌中，让他的歌始终带有着平凡生活的质感，与一种日子缓慢行走又朦胧潮湿的气息，这种气息几乎铺在他所有的歌词下面，隐性的或显性的，从那些经过了诗化了的意象角落里散发出来。
在近几年，中国互联网的热点、用户、审美、消费都逐渐从一二线大城市向着三四线小城市下沉，这在当下几乎网络的每一块领域里都是清晰可见，其中音乐也是最显而易见的一个，在近两年国内最热门、传遍大街小巷的歌曲列表里几乎已经看不见昔日主流大牌的身影了，这些歌都是从短视频应用、社交网络那巨量的三四线城市用户群体中爆发出的不知名的作品，以势不可挡的民间力量推向了大众视野，十年前二十年前曾引导大众音乐审美的电视媒体、唱片公司、音乐奖项、电台DJ如今已越来越失语，因为下沉的审美群体的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占据了主流平台，尽管有人管这些歌叫“土味神曲”，姿态有些高高在上，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当今时代最普罗大众的音乐审美与趋势都逐渐偏向了“城镇化”。
毛不易的歌在某些部分上恰好顺应了这种时代下沉的趋势，因为他本身就是小镇青年，描写的就是小人物的生活，“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我到最近才突然意识到，这与那些“社会语录”诸如“一杯敬你漫不经心，一杯敬我自作多情”有着如此相似的气质。一首歌写出来的东西是一回事，但没写出来的部分都暗藏着一个人的经历与人生、阅历与追求，这没有明显的分辨标准，但是人们群众集体的直觉审美会直接挑中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的那一首，以群体之力将其推向公众视野。毛不易最近发布了新专辑《平凡的一天》，看到这个专辑名字，我想他也是深知自己的根源所在。
三
在年的盛夏，毛不易的命运迎来了巨大扭转，尽管毛不易数次在采访中表示，自己从未预料过人生的这次改变，也从未想过唱歌能给自己带来生活的奇迹，可是在年来临的时候，有一些耐人寻味的细节能感觉到，他在迷茫与恍然中还是有一种预感，这预感有着隐隐的风雨欲来之势。
在参加《明日之子》的两个月前，也就是年的春节过后，毛不易在他当时还无人问津的微博中，给自己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自己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一年将会是与任何往年都不同的一年，不知明年的这时候自己将会在哪里”，在他的另一次采访中，他讲到了那时的一个细节，我觉得颇有意味，也是那一年的冬天，气温零下的杭州，然而毛不易在出租屋里只盖着一床夏季薄被，主持人问他为什么不买棉被？毛不易想了一下说，棉被挺贵。
我并不是要渲染什么艰苦氛围，而是这个细节颇像某些明星传记片里，一个重大事件来临之前短暂的过渡时刻的写照，他对于某种生活品质以及身体感受已冷漠不已。对于身边紧迫的细枝末节已不再关心，这是落魄小子要发迹的某种征兆，在心理上很容易解释，明天早上你将迎来一万分的兴奋与快感，今晚这十分的痛楚便无可紧要。电影《云中行走》里，菲利普在牙医诊所中看到他人在双子塔表演的新闻，感觉到一场巨大的挑战与荣耀即将降临，极为兴奋，瞬间就放弃了治疗牙痛而离开了诊所。
而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那是毛不易身体里那个创作的人格在蠢蠢欲动，据他所说，自己写歌的经验并没有很长，从他开始写歌到参加《明日之子》，他的创作生涯竟还不到一年。而他学会弹吉他，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在此之前，他还不是一个创作者，而仅仅是一个唱歌爱好者。
在毛不易的唱吧里至今还留下的大量翻唱作品来看，他在创作之前，他的品味、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