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三月间,常安公主一直不曾出门。天气转暖,吴樱的咳疾大好,依旧进公主府伺候笔墨,暂解常安公主的闺中寂寞。
这日,吴樱伺候常安公主刚刚画了一副《春兰图》,芳雪在帘子外面禀报:“宫中皇后娘娘差人送东西给殿下。”
常安公主眼睛盯着纸面:“东西留下,照旧赏赐。”
芳雪出去传话,然后捧着一只小小赤金盒子到常安公主面前,请她过目。
常安公主和吴樱一起抬头看去,只见盒子里是一张棉纸,上面有数百粒芝麻黑点。
吴樱觉得身上似乎有一粒一粒疹子渗出来,心口怦怦地跳,往后退了一两步,勉强定住身形。
常安公主注意到她的这副样子,温言解释:“不必害怕,这是蚕卵。”
“臣...失礼了。”吴樱往日间不是没有见过蚕卵和蚕虫,只是每次看到这些东西,总有不舒服的恶心感觉,实在是无法克服。
主持亲蚕礼是皇后才有的尊荣,先皇在夫妻、父子情分上不过尔尔,倒是皇后的亲蚕礼一直不曾断过。
国朝规矩,亲蚕礼后,皇后会赠送给亲近的宗室眷属、诰命夫人们蚕卵,以显帝后同心劝课农桑,今日这蚕卵亦是如此。
常安公主吩咐芳雪:“好生收起来放到侧间暖室里,拢上火盆,别冻着它们。”芳雪答应了,亲自带着下人去安置这些蚕卵。
常安公主瞧着画上墨迹已干,搁下笔,叹道:“本宫这手笔...形似而已。聊以打发时日,倒是辜负了吴女使的才情与教导。”
吴樱此时已经回复神色:“殿下初学画画,有这般笔力,已经胜过许多人。画画不可一味追求形似,神韵是最要紧的,殿下平日里多看看花草,定能有所进益。”
“是。张首辅教习本宫笔墨,曾经点评说,本宫过于看中规矩,丹青无味得很。看来你们所见略同。”
吴樱惶恐地俯身请罪:“殿下,臣失言。”
常安公主伸手拉她起来:“时候不早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芳雪亲自送吴樱出府,安慰道:“吴女使不用害怕,殿下看重有本事、敢说真话的人,以后还是和往日一般地伺候笔墨就是。”
待芳雪复命时,常安公主的脸色沉下来:“吴樱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免了她伺候的差事吗?”
“回殿下的话,这是冯督公吩咐的,说是让吴小姐来陪殿下解闷。”
常安公主哼了一声,许多年生活在黑暗中,早已习惯,哪里还怕什么寂寞?
张弼的婚事,冯保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瞧见常安公主冰冷的神色,芳雪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殿下闷在屋里许久,不妨去庭院中走一走?前日,张首辅派人送的十盆牡丹,已经打花苞了,殿下瞧瞧去?”
常安公主微不可见地摇头,往日间与张居正名为师生,想见面就能见面,如今有了公主的身份体统,自是要避忌许多。常此以往,真真活成一个孤家寡人。
如芳雪所说,十盆牡丹花每一盆里,已经有一两个鹿角似的茸茸花苞。
芳雪在一旁凑趣:“花房里的人说,若是想快点开,早晚放到室内用暖炉烘一烘。”
常安公主用手指抚摸着一个紫色的花苞:“不必了。何必做这些违逆天意的事情?耐心地等上十天半个月即可。张先生忙着春闱,难得还记着送我花。”
“张先生是自己人,自是和旁人不同。我听外头的人说,朝廷上下的言官们在弹劾张先生。”
“弹劾什么?”
“说是张先生为了提拔私人,在春闱中动了手脚。”常安公主轻轻地笑道:“科举乃是为国远材,为治国之根本,张先生素来有经世济国的远大志向,岂会为了一点子私人交情如此做?”
“奴婢也相信张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言官们有证据,今年春闱的状元罗万化会试是三百五十一名...”
常安公主笑道:“那又如何?会试名词靠后也无妨,若他殿试成绩好,自然当得状元。”
芳雪犹豫道:“可是,言官们还说,榜眼黄凤翔会试是第二百二十六名...探花赵志皋会试是第七十七名,还有不少殿试排名靠前的举子,会试的名次都很靠后。所以,除了言官,还有不少人都说张先生动了手脚。”
“张先生说了什么?”
芳雪一脸困惑:“张先生什么都没说,还是和往日一样,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殿下,您要不要帮张先生求情?”
常安公主轻轻地抿起嘴角,手指抚摸着花苞:“国朝规矩,内宫不得过问朝廷之事。芳雪,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沉不住气。你去库房里把云南进贡来的龙凤普洱找出来,送两盒给张先生。”
陆绎抱着手臂看手下的锦衣卫们拆除考棚,打扫试场。
张居正从他身旁施施然走过,站住脚,和他一起看锦衣卫们忙活。
“陆指挥使,事必躬亲,难得难得。”
陆绎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张首辅。”
“我很快就不是首辅了。”
陆绎笑道:“张首辅说笑了。朝廷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片刻离不得张首辅。”
张居正亦笑道:“我如今焦头乱额,陆指挥使还有闲情说笑?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天下人离不开的是陛下。”
陆绎收敛了笑意:“张首辅的所作所为,下官看在眼里。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言官们所说,言渊你信么?”
“耳听为虚,即使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张居正点头:“多谢。为了自保,言渊你不妨也上一道弹劾我的折子。”
陆绎笑道:“下官幼承庭训,秉承中庸之道,分得清是非,下官不宜出头为张首辅申辩,唯有沉默以对。”
张居正无言地笑笑,陆绎这个人,陷害忠良自是不肯,若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样的事情他定然是不会做。不偏不倚,在如今的朝廷官员中,已然是难得了。
言官们雪片一般的折子由通政使司递到乾清宫,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冯保秉承皇帝的命令把奏折分类,各部弹劾和支持张居正的各放一摞,皇帝背着手,依次看过去,发现了新的问题——兵部没有参与此事,锦衣卫方面弹劾奏折仅有以同知罗养性为首的寥寥数本。
兵部左侍郎、太子太师徐文璧接到皇帝的口谕,前来回话,口气简洁:“臣等忙于西北之事,且不懂科举之事,不敢妄言,请陛下恕罪。”
皇帝的抑郁哽在胸口,憋得难受:“朕记得你和张居正是同科进士...”
“是。臣中了进士后出京游历十年,于隆庆初年回京,和张首辅无甚交往。臣生性愚钝,请陛下恕罪。”
皇帝吸了口气,徐家的人,自徐辉祖起,一代代家传的杠头脾性,看着就头疼,偏偏兵部又离不得他。
皇帝一阵头晕目眩,挥手示意徐文璧退下,随手翻着罗养性等人的奏折,手掐着眉心问道:“陆绎的折子呢?”
冯保见状,上前替皇帝揉着太阳穴:“殿试的考棚布置、考生在内七日是陆绎亲自带着人操持看守,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纰漏。”
皇帝心里烦闷,怒道:“锦衣卫指挥使不能禀承朕的心意办事,朕要他有何用?”
皇帝正要说什么,掌事太监在门外禀报,承乾宫的李贵妃要生了。皇帝从龙椅上跳起来,把方才的不快抛到脑后,扶着冯保的胳膊进内宫去了。
第二日,小皇子出生,皇帝赐名朱翊钧。皇帝龙颜大悦,对群臣多有厚赏,隆庆二年的春闱风波在一派喜庆祥和中翻篇了。
琼林宴办得极其热闹,新科士子跨马游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常安花。
街道两旁的仕女们掩着遮面薄纱,将手中的鲜花、香囊、花钗等物抛向探花郎。
陆绎带着锦衣卫骑马跟随在三甲进士的身旁,心中不是不羡慕的,若是十年前听从父亲的安排,今日科举的荣光、孔庙中勒石记名定然有陆绎的一席之地。
临街的一处高楼上,石榴树初生的嫩红叶子伸入窗户,常安公主从枝叶的缝隙中,瞧着街上花花簇簇的游街士子们和锦衣卫,欢呼声喧腾热闹。
张居正的夫人顾氏伸手稳稳地拿起茶壶,替常安公主斟了茶。
琥珀色的茶汤映着细白的茶盏,煞是好看——这普洱不同于绿茶,越陈越香,冲泡两三次后,方才显得出颜色。
顾氏敛眉垂首:“出门前,首辅大人叮嘱我,要我谢谢殿下的关爱。”
常安公主看着掌心的茶盏:“师母毋须客气。张先生教导我和陛下十年,我时刻不敢忘,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还请师母转告张先生,朝廷上下离不得先生,切不可为了一点小事和陛下生分了。”
顾氏答应了,然后告退,留常安公主一个人在高楼上坐着。
常安公主想起去年五月间的时候,也是在这里,榴花开得如同火焰一般,那时候自己叫朱瑛。
沉吟间,士子们游街的队伍过去,锣鼓和欢呼声渐渐地远去,芳雪来请常安公主回府。
陆绎骑在马上,远远地看见夏崊,一身天蓝色布袍,纤弱地如同一株春天的柳树。
夏崊也看见陆绎,眼神平静,没有了一年前的悸动,如同看到一个寻常人一般无二。
夏崊身旁的谢霄亦看到了马上的陆绎,目光不闪不避,唇边绽放出微笑。
在他们的身后,常安公主的马车逆着人流的方向前进,车帷四角的小小银铃铛轻轻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