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超级英雄李东平每个人年少时,心中都住着一个英雄,父亲就是我的超级英雄。小时候,我和奶奶住在乡下。家门框的上方,挂着一个红漆斑驳的牌子——*属光荣。奶奶说,那是父亲参*后*府颁发的。家里的老相框里有一张照片,是父亲参*时在天安门广场拍的,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父亲当年服役期间,执行任务时身负重伤,生命垂危,因伤退伍,上过报纸,做过演讲,风光一时。我一直觉得父亲长得象雷锋,那是我当时所知最厉害的解放*。每次跟小朋友抢东西,我就会吓唬他们:“我爸有枪。”父亲每次从县里回来看我们,都是步行,风尘仆仆,来去匆匆。五岁前,父亲就是照片里那个威风凛凛的*人。后来,我到县城上幼儿园,住在母亲任教学校的宿舍。父亲总是一身*装,每天去守哨,晨昏不定,神秘莫测。母亲说他是共产*员,我怀疑他是地下工作者。好几次我偷偷尾随他,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干什么,都被他机警地发现,赶我回家了。英雄无酒不欢。父亲爱喝酒,一天两顿。有时天冷,父亲就用火柴点燃白酒加温后再喝,看上去豪迈得很。父亲隔几天就要拔胡子。他总是对着镜子,抿着嘴唇,用一个大铁夹子把胡茬子连根拔起,一声不哼。我偷偷用夹子拔了一根汗毛,疼得直掉眼泪。小学二年级时,因母亲工作调动,我们在父亲单位宿舍暂住了一年。我终于亲眼看到父亲守哨。他果然是在干革命,每天在哨所值勤,严查过往行人和车辆,去院内巡逻数次,威风又神气。消防演习时,看着他在烈火中鱼跃翻滚,仿佛置身真实的现场,冲锋陷阵。父亲是个认真的英雄,保卫国家财产安全,要是再配把枪就更好了。学校经常会要求我们填写表格,每当填家长的职业时,我毫不犹豫地填了*人。母亲说,父亲现在是工人。工人也很好哇!有首歌唱道:“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父亲是我心中最厉害的工人。父亲喜欢古典文学,博闻强记,每天看书。一杯茶,一支烟,随时随地,心无旁骛。他初时静静地看,兴起时会以指击节,口中吟哦。我最喜欢看他摇头晃脑地吟唱:“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抑扬顿挫,余韵悠长。在我眼里,父亲的学问堪比老师。父亲藏书甚多,我没事就喜欢乱翻乱画。父亲就教我背诗。我背诵的第一本是《绝句三百首》。开篇就是唐代李峤的《中秋月》:“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初时我背得风生水起,后来就有些懈怠,不了了之。下次又从头开始,周而复始,结果年年都在背,从来未过半。然对古典文学的喜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父亲文笔极好,与同好谈诗论道,吟诗作对,出口成章。我们家族的《本族六修宗谱序》由父亲撰写,文言写作,古朴典雅,凝练大气。文末七律对仗工整,立意深远。难能可贵的是,父亲打破常规,让族姓中的女子从此也可以上家谱,大获称赞。父亲偶尔给我指点文字。他曾指着漓江山水画让我写作文,我立挥而就,满怀信心。他夸奖我写得好,也提了意见:“会引用会模仿是好事,但要有自己的东西,活学活用。”父亲对我期望很高,曾给我起名“肸垚(XīYáo)”。肸,意为声响振起或传播,古代专用于人名。《叔向贺贫》里“忧德之不建”的晋国大夫叔向,就名肸。垚,指山高。可惜字太生僻,大家都叫我“肝炎”,我一度怀疑是不是得过此病,所以瘦瘦小小。初中我曾用它做笔名,同学们都叫我“胖土”,深受打击,我对着自己圆滚滚的身材黯然神伤。曲高和寡,智者也无奈。父亲的字遒劲有力,我的字却宛若鸡扒。父亲手把手教我写大字。练字时,用毛笔蘸水在桌上书写,经济环保又卫生。可惜我天赋有限,进展不大。大学时,我咬牙选修书法,得意洋洋地把作品《中秋月》带回家,父亲大加赞赏。我现场表演,速度比绣花还慢,父亲哭笑不得。书法一道,我终究还是缺少灵性,可惜了父亲的一番苦心。父亲的笔迹在我心中,父亲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文武全才。父亲四十出头大病一场,死里逃生,从此丢下子曰诗云,捧起《本草纲目》,醉心岐*之术。初学诊脉和点穴,父亲常在家人身上练习,我就常常被唤过去接受提点,美其名曰检查身体。父亲常以药方编成诗歌,如:“通脉汤中归芍芪,桃仁生地与丹皮;桂枝云茯川芎合,气滞血瘀中风宜。”琅琅上口,便于记忆。这个方法也让我受益匪浅。父亲性本聪慧,治学有方,遍览群书,博采众长,又兼之意志坚定,凡事全力以赴,几年内就小有所成。父亲初期只医家人朋友,详记医案,后因疗效显著,众口相传,慕名而来者众。父亲淡泊名利,处方费丰俭随意。他曾让一位腿脚不便的病人在家住了一个多月,可谓医者仁心。我成年之前爱出鼻血,父亲找了无数偏方。烧指甲盖、烧头发吹到鼻子里,后来改用墨鱼刺。我喝过成碗的鲜韭菜汁,喝到眼睛放绿花。吃过冰糖白石膏煮豆腐,咬下去满口掉渣。据说童子尿泡桔子有奇效,幸亏我偷听到了,时刻警惕,才得幸免。最好吃的是带着露水的白色木槿花煎鸡蛋。木槿花花瓣鲜嫩,花萼爽脆,直接在开水里一涮,蘸蜂蜜吃,更是清甜爽口。那时我们住在浠水二中,学校生物园的木槿花从此不见天日,生物老师十分纳闷。初一时,我近视了,父亲试着艾灸和中药双管齐下,为配合治疗,每天辅以桑叶洗眼睛。一个暑假下来,我的视力从0.3又回到了1.0,一直保持到了高三。父亲实在太神奇了,在我心中已是赛华佗级别的神医。父亲闲时喜欢看《易经》和《梅花易数》,偶尔还给人看看风水、占卜吉凶。父亲长于测字,来人信手翻书,随机选字,父亲精心推绎,客人满意而归。父亲于气象也颇有研究,上学前我总要问一句:“大师,今日放学有雨否?”如果他说否,我坚决不带伞。若幸得言中,两厢欢喜。若不幸遇雨,我一身透湿地回家,笑话质问他,父亲就讪笑:“夏时制了,龙王也犯糊涂啊!”八十年代,武侠片盛行,孩子们都有个大侠梦。我偶得一页武功秘籍,偷偷研习。舌顶上颚,意守丹田,勉强能懂。脚底涌泉,是不是不停蹬腿,真气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我想想大侠练功的样子,估计蛤蟆功都不可能这么练,就向父亲求教。父亲指着门背后的人体穴位图,教我认涌泉穴。他没收了我的秘籍,严禁我私下练功。听说有同学练功走火入魔吐了血。空有秘藉,无名师指导果然是不行的。初一暑假,父亲给我请了个气功师父,练习一套内功心法,据说可改善体质,令肌体生凉,不出鼻血。师父还慷慨地送我一本红砂手的内功心法,据说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小有所成。我激动不已,幻想着有朝一日神功盖世。我每天和父亲一起站桩练功、打坐冥想,交流练功心得,每天都要问一句“二师父,你今天有气儿没?”忽有一天,父亲一脸兴奋地宣布:“我今天有气儿了!”他蓄力于一指,对着我的掌心缓缓发功,热热的,似有真气流动。我大受鼓舞,没多久,也宣布神功初成,并当着全家的面,将蒸得滚烫的铝盆端在手上,绕厅一周。父亲拊掌大悦。母亲见我如此神功了得,委派了一项光荣的任务。母亲做粘米粑的时候要炒粉子,再用开水和粉子。米粉很烫,母亲每次手都烫红了。我幻想着神功大成后行走江湖,除暴安良,结果被困于厨房方寸之地,一边揉粉子,一边惆怅大材小用。当时有个很出名的气功大师,叫严新,他的带功磁带,很多人听后都有异象发生。中考前不久,父亲借到了一卷,居然鼓动母亲给我请了一晚上的假。父亲邀请了两位大师给我护法。可是我打坐冥想近三个小时,只有些头晕脚酸。我疑心自己于武学一道也没有慧根,大侠之路道阻且长。我那时狂迷楚留香。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纸扇轻扬,舞动时如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端的是风流倜傥。我缠着母亲买了把纸扇,要父亲用“李东平扇”作首诗。父亲喝了两口小酒,沉吟片刻,赋诗一首:“十八年华一了之,切莫小看一日时。苦干还加两点力,羽燕破户万家知。”我心大喜,以我的鸡爪字体题字扇上,自觉潇洒地扇了一个夏天。扇子早已丢弃,诗却铭刻心里。父亲圆了我少时的武侠梦。我现在痴迷太极,缘由于此。我不练气功久矣,而父亲一直坚持。空闲时,父亲在河边挖地种菜,开荒种豆。曾经的白面书生,如今赤脚立于田间地头,挑水施肥,挥汗如雨。我和妹妹也赶鸭子上架,每天浇水除草,摘菜摘豆,体验稼穑艰辛,苦中有乐。父亲带我们去河里摸鱼,去池塘摘莲蓬,摘荷叶教我做减肥茶。父亲的疼爱,让我无忧无虑,乐观向上。放马南山,采菊东篱,渔樵耕读,悬壶济世,父亲就是传说中大隐于市的绝世高人,成就了我少时所有的梦想。父亲不高,却如擎天柱,他站在那里,无论遇到多少挫折,我不害怕;父亲很瘦,好比定海神针,只要他在,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我都心安。父亲教会我努力和坚持,给我勇气和力量。我从未仔细想过父亲的职业,一直觉得他很了不起。直到前两年和妹妹聊天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父亲只不过是棉花公司的普通保安!平凡的工作,平常的收入,平淡的生活,在世人眼中,父亲只是个平凡的人。“举世不知何足怪,力行无顾是豪雄”。在我眼里,他是英武的*人,是博学的智者,是高明的医生,是我的超级英雄。
本文创作后,承蒙好友胡海容编辑,并于她的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