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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一条土路。围墙外是生产队的菜地,种着白菜萝卜西红柿南瓜豆角之类的蔬菜。四周没有邻居。围墙是*土筑的,就是那种两边用木板夹着,填上潮湿的*土,用石头杵一杵一杵夯的,有一人多高。院子里看不见树。一座瓦房单薄的脊,从院墙的顶端不好意思的凸露出来。两扇大门始终关着。门口的葛巴皮草、*圪针、蒲公英、蓑衣草等自由疯长,覆盖了原有的道儿。常有一只大公鸡带着几只母鸡,用两条粗腿挥动着爪子,在草丛、虚土里刨蚯蚓、蝼蛄、蛴螬等。刨出来的东西它自己很少吃。它昂首挺胸的,目光在雄视着远处。母鸡们啄吃着它刨出的美食,不时地发出咕咕咕的叫唤声,像是吃到了美食满心喜悦又憋在喉咙里偷偷地笑。夜来香、牵牛花、带刺的紫藤等,兴致勃勃地爬满了围墙,有些藤尖儿不安分地冒了出来,在微风中摇晃着高傲的头。
这个院子荒芜了。
后来我进入到这个院子,才发现院子里竟然还住着一个人,一个孤老太太——夏*氏。她看上去八十多岁,后来才知道她已九十多岁,三寸金莲,满头白发,身体精瘦,精神矍铄。她上身穿蓝粗布大襟上衣,缅裆裤,裹着绑腿,穿一双又尖又小的黑布鞋。她的脸上皮肤细净,几道浅浅的皱纹横爬在额头,两只眼睛喜欢半睁半闭着,露出的神色自信、平静、慈祥。
夏*氏问:“你,××的儿子?”
我点了点头。
“哦,××的孙子,”她顺口又说出了我爷爷的小名,“都长贼大了?”
这话说的,谁的孙子能不长大?再说,我爷爷奶奶已经故去多年。奶奶死得比爷爷还早。我那时还很小,对他们的印象朦朦胧胧,根本拢不清晰他们的眉眼相貌。听人说,爷爷病的那年秋天,夏*氏从四川回来了,带着她的独生子。冬天,我爷爷就去世了。
我是受了村革委会主任张黑毛的指派,来为夏*氏做好事的。说做好事,其实是帮她干些体力活儿,担水啊挑粪啊掏茅缸啊等。她是村里的“五保户”。张黑毛说:“她丈夫已死去多年,听说当年和红*有啥关系,*府还正在调查,不管咋说,这老太太年纪大了,还是要照顾的。”要不,我也不会见到这位出土文物一样的老太太。
张黑毛和我家沾老亲,是我爷爷他姑姑的外甥。这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非常喜欢这个院子。东北角有一口手压的水井,轻轻一压手柄,清凌凌的水就欢快地流出来了,流入一个青石头琢成的槽。那石槽约半尺高一尺宽二尺长,底部有个拳头大的眼儿,水从眼里流出,乐悠悠地顺着水沟浇灌着菜园。院子里宽敞干净幽静,种着小葱玉米白菜和几畦萝卜茄子红薯西红柿等,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弥漫着一种清新的气息。真像个世外桃源。生活在这样的境地,就是神仙,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我家要有这么个院子该多好。我家十几口人,挤在一个又小又窄的院子里。过道里两个人碰面,侧着身子才能过去。夜里走路稍不注意,常会相互撞头,我有两次鼻子还碰出血来。尤其是我们弟兄五个,满院子晃来晃去,惹得我妈整天叹气:“一个个枪槊一样,将来给你们说媳妇,谁能看上咱这院儿?”就俺家这院儿,简直像一扇沉重的磨盘,压在我妈的心头,用她的话说,“让我少活多少年”。你们不知道,农村里姑娘寻婆家,先要相男方家的院落。相就是看,看男方家的院子宽不宽敞,看有没有瓦房。村南头的狗尾巴,歪嘴塌鼻子独眼儿,说话颠三倒四不成句子,一天到晚地流着口水,谁看见了都感到恶心。就这么个货,简直就是个憨囟[求](土话:傻蛋)。就因为他家是独门独院,有一座大瓦房,又是个独生子,比我还小三岁,前年就结婚了。媳妇长得那个漂亮,像电影《铁道卫士》里的女特务王曼丽。弄得我好长时间不愿看见狗尾巴,更不愿看见他媳妇王曼丽,看见了就眼睛里冒火。嫉妒,愤怒,愁恨,还是别的?搞不清楚。
“来了?”夏*氏说,“坐,说说话。”
这我很乐意。可坐下来没说几句话,我就发现很尴尬。
夏*氏问:“咋不读书啊?”
我说:“闹革命,停课了。”
夏*氏问:“闹啥子革命,咋还停了课闹?”
这,谁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不读书,不识字,肚子里不装上几个字眼儿,长大成个憨囟[求],你凭啥子吃饭?”
菜地边那两行玉米已经快成熟了,穗有小棒槌那么大,鼓胀饱满,在微风中龇牙咧嘴地憨笑。看着它们,我没吭声。
“就你们这些小屁孩,开裆裤才脱了几天,就闹啥子革命噻?你们懂个啥子哟?”
你听听,说这种话,能和她聊?这些话要是传出去,那还得了?
夏*氏大概不知道,现在社会上,像我们这样的学生,都叫作红卫兵革命小将,“肩负着人类的命运和世界无产阶级的希望”,整天价喊着“读书无用”口号,斗志昂扬地走出了学校,在火热的“三大革命实践”中经风雨、见世面锻炼成长。关键是我还有个毛病:进校门就头晕,拿起书本就头疼,在教室里待上一天,就头晕眼花走路直想摔跟头。憨囟[求]才天天读书识字哩。
我天天都想着去夏*氏家。
夏*氏是个非常勤快的老太太。她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不停地忙活。我每次去,庭院屋里桌椅板凳,她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让你无从下手,不知道该干些啥。我没事寻事干。水缸里原本有大半缸水,我也给挑满了。茅缸里已没啥茅粪,我硬是要舀上半茅桶,倒进菜地里。夏*氏性格直爽开朗快言快语,见到我总是说:“来了?坐,说说话。”接着就开始叨唠:“恁爷,肚子里有字眼儿,常听他说,从小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金。早知书中*金贵,恨死当年没用心。这些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是他孙子,咋不懂得这个理儿?”要不就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小时不读书,长大落伤悲。快爬回学校,读书识字去吧。”
“那哪行?学校都停课了,帮您干活儿,陪您聊天,这是革命任务,哪能说走就走?”
我发现,夏*氏住的院子像是村里的孤岛。她很少与村里人交往。除了张黑毛半月一月的露一下脸外,很少见到村里有什么人来。她也不嫌孤寂慌。突然一天,推门进来一个孩子,十三四岁的样子,红扑扑的脸蛋,额头汗津津的,肩上扛着一个小布口袋,大概装的米或面,胳肢窝夹着一个弯脖子南瓜,看见我微微一笑,进屋去了。
“啥人?哪村的?”我问。
“亲戚,十里铺的。”夏*氏看着我,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以后啊,你就别来了,等我死了,这院子有人?(注1)。”
这后一句话,出人意料的响亮,满院儿乱跑。搞不好会飞出墙外,连外面过路的人也能听见。
我一头的雾水,满脸诧异。
那小亲戚进屋里放下东西,有些羞怯地走了。他时长不短的来,带着些米面食物等,从不空手。但很少说话。
夏*氏说:“孙子,这院儿恁那个爷,弄了一辈子中草药。在西康省,后来改叫四川省雅安,开有一家大药房,天天配药制药,往云南贵州西藏卖。民国二十四年冬天,红*在名山县蒙顶山打仗,他送了几次药,后来又送药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听人说了,那个爷好像与红*有啥关系。”我立刻有些兴奋起来,“他要真是红*,您就是红*家属,*府每个月会给钱的。咱村有两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一个被打掉两个手指头,一个腿肚子上被钻了一个窟窿,每月还领好几块钱哩。知道吗?县城丁字口路东有个红烧孙,他那八毛钱就能买一只红烧野兔,两毛多就能买一只烧鸡腿。路西供销社,一毛多就能买仨鸡蛋。您咋不去问*府要?”
夏*氏没搭这个话茬。她说了另一个话题:“孙子,知道吗?恁奶奶小名叫××,和我娘家一个村,邻居,比我小三岁。俺俩从小就是好姐妹,好得像一个人,形影不离,还是我做的媒,把她说给了恁爷。”
这话真扯得太远了,可我听着新奇。
老太太说完这些话,沉默起来。那神态,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漫游。过了一会儿,她说:“恁爷爷奶奶结婚后,不长时间,我就跟这院恁那个爷,跑四川雅安做药材生意去了。离家几千里,一去几十年。”
我听说过四川,就是那个为了保护生产队的海椒奋不顾身舍生忘死被偷海椒的地主活活掐死了的少年英雄刘文学的家乡。雅安,谁知道它在哪儿?
“孙子,来。”夏*氏迈动着小金莲,带我到东间屋,说,“把这间屋拾掇拾掇,拾掇干净了,你可以在这儿读书写字。”这老太太,一直把我的读书识字放在心上。
后来,她一直叫我孙子。
东间屋久无人住,一股陈旧腐败发霉的中药味道扑鼻。地上一层浮土,踩上去一步一个脚印。棚顶布满了蜘蛛网,墙角的一张网很大,有葱花油馍那么大。三只灰色蜘蛛,鼓着圆溜溜的肚子,懒洋洋地在网中间爬着,见有动静,立刻跑到了网的边缘。这些蜘蛛贼精,一旦感到情况不妙,很快就爬上墙逃之夭夭了。墙上悬一横匾额,二尺多长,尺把宽,毛笔字有小碗口大:
“无病吃妙药,锻炼强筋骨”。
匾额下面的墙上,有许多钉,挂着锯开了把儿的干葫芦。那葫芦把儿用绳子和葫芦连着,当盖子用,大大小小有十多个。每个葫芦上都有字,毛笔写的:冬虫夏草、麦冬、人参、枸杞、灵芝、菟丝子、肉苁蓉、瓜蒌等。地上有三把杌子(读音wùzi,小木板凳),一张旧木板桌。桌上杯盘狼藉,放着一些小碗、盘子、小勺、杯子等,靠墙放着六个玻璃瓶,广口的,一尺多高,盖着盖子。屋里的一切都落了一层灰尘。墙上靠窗户的地方挂一个本子,取下来抖擞几下,封面上的灰尘纷纷落下。翻开看,上面用毛笔小楷写着:
一、生育
……
噢,我知道了,这是她儿子夏瑞的屋子和遗物。
夏瑞活着时,我印象很深。他不怎么干活儿,常在村里街上、村外路上和田间小道上跑步。他跑起步来,像个定了速度的机器人,步子不大不小,速度不快不慢。夏天烈日炎炎,他穿着大裤头,裼脊梁。十冬腊月,他光着头,穿着单衣单裤。从身边过,你会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是一头笨熊拉着一车很沉重的东西。夏瑞脊背宽厚肥实,肚子溜圆凸鼓,像吊着的一只大猪尿泡。腮帮上有两坨肉,那肉不停地抖动,闪动着油腻的光。尤其是那两只眼睛,活像老挑家的那只大狼狗,狗视眈眈,炯炯有神,仿佛是把世间的东西都要看透了。这人真的是一脸福相。别说在湨梁村,走遍十里八村,也很难见到第二个。不少人认为,他起码能活一百岁。后来,他突然死了,才五十三岁。村里经常有人死,谁死了,都很正常。唯有这个被认为能活一百岁的人死了,很多人感到意外和遗憾。
不过,夏瑞天天跑步的那些年,当过农村赤脚医生,背着白色带红十字的药箱四处乱转,村里很少有人喊头疼牙疼肚子疼的。村里人小病小灾的,找到他都能看好。这几年,不仅喊疼的人多了,关键是村里有好几对年轻夫妇,结婚三四年生不出孩子来,急得他们父母公婆脸红脖子粗的,一见面就相互质问:“妈那×,咋弄的,一直不见动静?”“操,想让咱爷们儿断子绝孙?”有一次,黑老瘫在大街上,边走边用鞋底子扇自己的脸,说:“牙疼,真受不了。”
我对那几个广口大玻璃瓶有兴趣。擦去玻璃瓶上的灰尘,瓶里的液体颜色各不相同,黑的*的红的紫的,里面泡有什么东西,看不清楚。我掂起一个跑到院子里看,泡着两对公猪蛋。又掂出一个,见泡着三根干柴棍一样的东西,带着稀稀疏疏的毛,瓶上写着:牛鞭。
“这院恁那个伯,打年纪轻轻,没病没痛的,就天天配药、吃药,冬虫夏草啦、菟丝子牛膝啦、人参枸杞啦,整天的吃。说啥?吃药能健身。还最爱吃猪肉,越肥越爱吃,二十多岁时就胖得二百多斤。上膘了,就天天喝减肥茶,吃减肥药,入冬历夏,沿着那青衣江跑路,天天跑。妈那×,真不知道他是图个啥?”
夏*氏这是说她的儿子夏瑞。
听着老太太叨唠,我倒对那个伯充满了敬意。胖,那是富态,那是有福之人。你看电影里的那些地主老财、资本家、有钱人,哪个不是肥嘟噜嘟胖墩墩的?有好药,有肥猪肉,谁不喜欢吃?不喜欢吃,不是有病,就是憨囟[求]。
你再看看这村里,有几个胖人?个个都瘦得像只半死不活的猴,三根筋挑着一个头。都想胖,做梦都想,可天天吃的啥?白菜萝卜豆角南瓜西红柿,玉米高粱大麦燕麦。据说那燕麦,最早是燕子吃的,后来人们当饲料,喂鸡、喂猪、喂牲口。我们家,我妈天天清水煮萝卜南瓜,炒菜常不放盐,油瓶里一年到头装着少半瓶棉花籽油,不干重活儿,基本不动。饭菜清淡寡味,顿顿都是,看见就反胃。攒点小米、白面,金贵得很,不到农忙干重活儿,不能吃。吃还不能单吃,要和那些杂粮搅拌到一起吃(现在有些保健专家提倡吃粗粮、低盐、少油,真不知道他们都有啥依据)。一年到头,见不到荤腥。天天盼年下,能吃点猪头肉、心肝肺、猪蹄、猪尾巴等各色杂碎,喝点骨头汤啥的。这要是能胖得起来,那除非是狗出汗、鸡撒尿、公猪能下崽。夏瑞伯胖得多好?像新出笼的八五面蒸的馒头,谁见了都想咬一口,尤其是那些年轻妇女,看见他眼睛就发直,走路就忘记了该迈哪条腿。夏瑞伯也是,好不容易吃胖了,干啥还非要天天吃药、喝茶、跑步去减肥?
这一点,我真不能理解。怪不得他那么短命,才活了五十三岁。
再说这夏老太太。天天净吃些五谷杂粮青菜萝卜,也吃不烦,瘦得像个风筝,一阵九级大风,能把她刮上天(我们这儿最大刮过六级风)。就这样,她还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像灌了一肚子蜂蜜。这大概和她在万恶的旧社会过惯了那种没吃没喝饥寒交迫水深火热的日子有关吧?也可能是岁数大了,不讲究了,能有碗粗茶淡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我可不行,受不了这种日子。
夏*氏迈着三寸金莲,常在菜地里折腾,拔草、掐南瓜杈、弄西红柿架等。白菜萝卜叶子碧绿如玉,她蹲在那儿,把叶子一片一片地翻过来,逮背面藏着的青虫。青虫也叫菜虫,通体绿色,有小孩子的小拇指头粗,爱吃各种青菜。
她从白菜地走出来,端着半碗菜虫,问我:“孙子,爱吃吗?”
“不爱吃,爱吃猪肉。”
“哦,可别学这院恁那个伯,这菜虫和棉花虫玉米虫一样,炒了好吃。”
“猪肉块大,肥、香。”
“吃多了,会胖得像头猪。”
“猪肉好吃,肥的最好,咬一口满嘴流油,香。”我说着,嘴里立刻有了发湿的感觉,似有涎水溢流,“只有年下,俺叔才舍得去买个猪头猪蹄猪尾巴,我才能吃个猪尾巴、几片猪头肉啥的。”
“吃米带糠,白菜带帮,杂粮青菜保安康,老辈人都这么说。”
“那些东西,都是喂猪的,都是那些吃不上精米细面大肥肉的人,说给自己宽心的。”
“这孩儿,等你活到我这岁数,就知道奶奶说的这话,才是真经。”
我咂咂嘴,感觉在嚼着那满嘴流香的肥猪肉,不愿意再和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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