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亨伯特·亨伯特八
“失踪女孩曲桐,十一岁,当时本来在那辆车上,试图帮老师引开歹徒注意,曾经往窗外扔了个报警器,之后趁乱爬窗户逃走,现在不知道自己跑哪去了。”
“从西岭县里调几只警犬过来,”骆闻舟听完,反应倒是比较镇定,“没事,一个小孩,跑不远,找几个会说话的,好好安抚一下家长。说实话,她当时要是不跑,绑匪回过神来知道报警器是她扔的,后果不堪设想,我看这孩子还怪机灵的。”
费渡回过头去,远远地冲他的狐盆狗友们吹了一声口哨,他在这帮游手好闲的社会闲散人员里一呼百应。纨绔们先是在雨中飙机车,身上的水都还没甩干净,又参与了解救人质行动,虽说只是个道具,连绑匪是圆是扁都没瞧见,但也算是把下半年的刺激都攒一块嗑完了,闻声一拥而上:“费爷,还有什么事?”
“市局的,”费渡用了仨字,高度概括了他面前那位帅哥经天纬地的生平,随后说,“那车上丢了个十一岁大的小姑娘,一会我把照片发朋友圈,晚上没事的帮忙找找。”
“好嘞,没问题!”张东来难得能在骆闻舟面前直起腰来,嬉皮笑脸地冲他一点头,“骆队好,骆队有什么事吱一声,都是一家人!”
骆闻舟冷眼打量此人,听说张少爷上回闯了祸以后,被家里关了俩多月的小黑屋,眼下可能是刚刚“刑满释放”,他光膀子穿了个马甲,裤子上一边一个大窟窿,剃了个鸡冠子似的新发型,一排五颜六色的长毛在头顶支楞八叉,后脑勺上还剔出了一个什么字。
骆闻舟奇道:“你脑袋上是个什么玩意?”
张东来连忙立正,汇报说:“一个‘忍’。”
骆闻舟不由得有些肃然起敬——原来张少爷这幅尊容是忍过的结果。
“骆队,您放心,这边我熟,”张东来说,“咱们这里是资产阶级的大染缸,除了奢侈腐败,绝对没有别的洪水猛兽,方圆五十公里之内,最有攻击性的野生动物是小松鼠,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倒确实也是,西岭这一代本来就高贵冷艳,那场大雨更是下得人迹罕至,一个小女孩惊慌之下,能跑多远呢?
刚听说这个消息,谁也没太慌神,所有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丧心病狂的韩诚正被装进裹尸袋拖走了,救护车拉走了重伤的胡老师与那还有一口气的绑匪韩疆,一帮受到了惊吓的学生在家长陪同下分批离开,集体去接受身体检查和心理辅导,抽调的警犬也很快就位。
几支搜救小队分头行动,张东来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敞篷车,里面集体播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帮忙到附近的大小行车道上找人。
专业人员和水货们各行其是,谁也不影响谁,十分相得益彰……就是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别看我只是一只羊”,听着有点闹心。
费渡伸手扶住车门,冲骆闻舟一点头:“走,去小孩跑了的地方看看。”
骆闻舟不客气地蹭车,顺手点了点他的前襟,用很“封建老大爷”的语气开了口:“把衣服穿好了——你们半夜三更在这边聚众*混什么呢?”
费渡懒洋洋地把衣襟一拢,也没看扣眼对不对,随便系了几颗——效果还不如敞着,因为湿透的前襟还没干:“飙车。”
骆闻舟:“开着敞篷飙?”
“机车,还翻了两辆,你们封路之前,刚有个救护车拉走个摔骨折的,”费渡轻轻地把车踩了出去,少见地用没带贬损的愉快语气调侃了一句,“当然,对中老年人来说可能确实是有点刺激。”
骆闻舟低头看了一眼他脚上沾满泥点的靴子,突然悲哀地发现,自己可能确实是奔着中年去了——因为已经不能理解这些小青年们究竟空虚到了什么地步。
“手怎么了?”费渡无意中瞥到他身上的“三道杠”,“谁这么火爆?”
骆闻舟凝神听了听各搜救队汇报进度,随口回答:“你弟弟。”
费渡莫名其妙。
“知道了,注意沟沟坎坎的地方,小孩经过这事多少会有点应激反应,没准会自己躲在什么地方。”骆闻舟说完,放下对讲机,转向费渡,“你看这像灵长类的爪印吗?没常识——陶然给你那垃圾杂毛猫,忘啦?你们这些小崽子,弄个什么都是两天半的新鲜,后边还得跟个收拾的。”
费渡先是一愣,随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原本半睁不睁的桃花眼倏地睁大了。
夜色在两侧车窗中呼啸而过,他好一会没接话,直到看见前方灯火通明,已经逼近女孩最初逃走的现场时,费渡才意味不明地开了口:“那么多年了,你还养着吗?”
“啊,不然呢,给你啊?你想要就赶紧抱走,就是千万别再给我送回来了,”骆闻舟想起骆一锅就手疼,不由自主地又伸手挠了挠,“车停远点,那孩子没准能留下脚印,别破坏了。”
费渡依言把车停在稍远些的地方:“你……咳,需要打疫苗吗?”
骆闻舟听了这句正常的询问,十分震惊——比骆一锅突然跑过来对他又亲又蹭还震惊,以至于舌头略微打了一下结:“不、不……不用,上次打的还没过期。”
一年十二个月,骆队有十一个半月都是“无敌状态”,给他开疫苗针的大夫建议他干脆办张“年卡”,从此零售该批发得了。
骆闻舟震惊过后,又忍不住脱口嘴贱了一句:“你突然这么孝顺,我有点慌。”
费渡敛去脸上异色,又拖起他那很讨人嫌的腔,似笑非笑地说:“关爱孤寡老人,人人有责。啧,漫漫长夜,跟猫作伴,想想都觉得凄凉。”
不知是费渡太衣冠不整了,还是骆闻舟自我感觉良好得有点走火入魔,他总觉得费渡嘴炮时飘过来的那个眼神有点勾引的味道,配合他那一声鼻子里哼出来的“漫漫长夜”,实在是十分引人遐想,以至于他嘴上一不小心有点过线。
“干嘛,”骆闻舟顺口耍了句流氓,“你就口头安慰啊?”
费渡:“……”
骆闻舟:“……”
这句过火的玩笑话音一落,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狭小的跑车里,气氛非常的难以描述。
骆闻舟恨不能把方才那句话怎么扔出去的再怎么叼回来,他哑然片刻,干咳了一声,不怎么高明地往回找补了一句:“以后逢年过节,别忘了拎个点心匣子看看爸爸。”
费渡勉强一笑:“还用顺便上三炷香吗?”
说完,两个人默契地同时下车,打算把方才的尴尬遗忘在无辜的跑车里。
骆闻舟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费渡:“话说回来,我记得你当时挺喜欢那猫的,后来怎么说什么也不肯养了?”
费渡一手扶在车门上,动作一顿,远处的灯光倏地扫过他露出来的额头与眉目,那些弧度像是雕刻而成的,有精心设计的轮廓剪影。
“宠物?”费渡一顿之后,若无其事地说,“我不喜欢养宠物,麻烦得很,那时候当着陶然的面没好意思说,再说……”
他抬起头,一侧的眉梢轻轻地动了一下:“没准是我还有虐杀小动物的爱好呢?控制不了自己,又怕跟陶然没法控交代,只有敬而远之,骆队,你觉得这个说法合理吗?”
骆闻舟愣了愣,直觉费渡这句话不是一个恶劣的玩笑,可还没等他从字里行间分析出什么,耳机里就传来了搜救队员的声音:“骆队,找到了女孩扔出去的警报器和一些脚印。”
胡老师遇刺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小了,中巴车停泊的车辙没有完全被水冲走——当时司机在车头,绑匪被胡老师扑出了车门外,女孩如果要逃走,只能是从车尾跳车,往某个能避开车灯的方向逃,依着这推断,搜救队员们很快找到了几个少女的小脚印。
警犬循着踪迹冲了出去。
所有人都觉得运气不错,劫匪挑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很多泥土地,曲桐留下了不少痕迹,循着踪迹,女孩一定很快就能找到。
可是直到后半夜,曲桐依旧音讯全无。
曲桐的父母眼巴巴地看着来回过往的警察和自发帮忙寻人的车主们,每次有人经过,那位母亲的眼睛都会像声控的灯——稍有风吹草动就跟着亮起来,而后随着搜救人员来而复返,又一次一次熄灭。
“骆队,你过来看看这个。”
骆闻舟从人群中穿过去,几条搜救犬都停在了同一个地方,伸着舌头蹲在一边,他顺手撸了一下旁边的狗头,半蹲下来,尖锐的石子上还有隐约的血迹,一块皮制的凉鞋系带缠在了上面。
“给家长看过了,确认这根鞋带是曲桐凉鞋上的装饰品。”旁边的搜救人员说,“后面有孩子的脚印,这里有几条很长的擦痕,推测是不是那小女孩跑到了这,绊在石头上,摔了一跤?这里还有大人的脚印和车辙的痕迹,我大概估计一下,看着有四十一、四十二号,男性的可能性比较大。”
骆闻舟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有个开车的人恰好途径这里,把孩子带走了。”
“很有可能,狗已经闻不到什么了。”
骆闻舟借着同事手里的光源,目光在附近逡巡了一圈。
杂乱的脚印、女孩摔的那一跤,把雨后泥泞的地面弄得乱七八糟,乍一看很难推断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骆队,我觉得这应该是个好消息,毕竟刚下过雨,这里又是山区,泥土松动,可能有安全隐患——有路人经过,把那女孩救走了,好歹她今天不用在荒郊野外过夜了。”
骆闻舟脸色依然很严峻,没吱声,好一会,他才缓缓地点点头:“行,注意保护现场,去通知技术人员来看一下,看能不能由痕迹判断出那孩子当时是不是自愿跟人走的。还有……准备发布寻人信息,密切
“是!”
“去联系一下学生们今天去过的博物馆,”骆闻舟心事重重地叼起根烟,仔细回忆自己是否有遗漏,又补充说,“查一下博物馆的访客,还有附近国道路口的监控。”
旁边的搜救队员不明所以:“啊?”
“看看有哪些车经过,”骆闻舟轻声说,“特别注意单身的男性车主,我突然觉得这事有点不太乐观。”
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途中突然冲出来一个狼狈的小女孩,告诉你附近有歹徒劫了他们的车,正常人会是什么反应?
普通人大概没有勇斗持刀歹徒的胆子,或许都未必敢不经确认就让那孩子上车,毕竟,社会上经常会流传一些利用孩子犯罪的段子。所以要么是冷漠地假装没看见离开,要么会在仔细问明情况后,第一时间打电话报警。
警方确认中巴车在西岭县境内被劫持之后,整个县区里所有报警电话都会第一时间被转到他这,为什么从女孩独自逃走到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
失踪的女孩给整个营救行动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晃三天,警方一无所获,捡走了女孩的神秘人始终没有消息,而无论是对博物馆方面的调查,还是附近答应帮忙留意的几个商家,都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传来。
第三天傍晚,曲桐的父母来到了燕城市局,带来了一块U盘。
“不知道是谁放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的……就在牛奶箱里,孩子找不着了,这两天我们都没顾上取,”曲桐父亲红着眼说,“挤压了几天,今天早晨送牛奶的敲门来问,我们才想起打开牛奶箱……就掉出了这个东西。”
郎乔隔着手套接过那枚小小的U盘:“里面有什么?”
她话音刚落,曲桐的母亲就突然崩溃,失声痛哭起来。
“里面是……是一段录音。”
十五分钟以后,陆有良皱着眉听完了录音,录音只有不到一分钟,刚开始是一个女孩惊恐至极的尖叫,然后是剧烈的挣扎,几十秒后,尖叫和挣扎声渐渐微弱了下去,直至悄无声息,最后“呛”一声,好像是一个装满了小铃铛的铁盒子,被人用力晃响,震颤的蜂鸣声好像敲在人心口上,“嗡”一下被拉长——录音戛然而止。
陆有良眼角一跳,缓缓地点起一根烟。
“陆局,”骆闻舟率先开口,“现在我们手头线索太少,本来不应该胡思乱想,但是听老杨念叨莲花山念叨了大半辈子,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必须得找您确认一下。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我们都只是道听途说,您是唯一一个亲身经历过的,您觉得这段录音像不像当时绑匪打给受害人家属的电话?会不会是当年那案子的模仿案?”
陆有良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半天没吭声。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一脸阴郁地开了口:“那事当时闹得很大,现在还能找到当时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当时由于欠缺保密意识,一些诸如‘受害人家长收到恐怖电话’之类的细节,都曾经对外披露过,但是……”
众人鲜少在老局长脸上看见这么严峻的表情。
“我记得最早失踪的女孩——就是莲花山的那桩案子里,有一个细节,”陆有良说,“那案子中的受害人父亲在配合调查的时候提到过一个细节,他说他在电话里听见了铅笔盒的声音。过去时兴过一段时间的铁铅笔盒,失踪女孩家长说,小女孩攒了一把那种彩色的小圆铃铛,放在铁铅笔盒里,有时候会拿出来晃着听响,家里大人嫌烦,还呵斥过她……电话里传出来的绝对是晃铅笔盒的声音,他也是因为这个才肯定,里面女孩的声音肯定是他女儿。”
在一边做会议记录的郎乔轻轻打了个寒噤。
这是个太小的细节,而且由于当时没能留下音频证据,只是一段受害人家长的证词,家长在焦急和恐惧中,精神状态不稳定,误听的可能性很大,真实性实在不好说,因此只能作为参考。
杨正锋的笔记里没有提到过,连骆闻舟和陶然都不知道。
警方当然不会把这种不知真假的小细节公之于众,那么……
第42章亨伯特·亨伯特九
“按着这个推论,”郎乔吊着一双和眼睛差不多大的黑眼圈,幽幽地说,“要么是吴广川从太平间里爬出来了,要么是当年那案子,咱们认错了人,真凶在二十多年以后又重新出来作案。”
“一个人成功作案六起,警察连个*影都没抓住,还配合他找了个替死*,正常人都得得意成变态,何况真变态,他会消停这么多年吗?”骆闻舟说,“要真是当年错认了真凶,这二十多年够他杀完一个万人坑了。”
郎乔扭过头:“骆队,我听你说话好瘆得慌。”
“我听你说话也挺瘆得慌。”骆闻舟把笔杆在手心里转了一圈,“不管怎么样吧,我已经让人去曲桐家蹲点了,先查扔U盘的人。”
“不是我说,够呛能查出来,”郎乔说,“我刚问过了,曲桐他们家住在一个老小区里,物业一个月三十还总有人拖着不交,基本就是‘我家大门常打开’的状态,上个月刚失过窃。你想想,有人从你家拿点什么走都抓不着,别说扔点什么了。”
陶然问:“其他线索呢?”
“U盘是那种最普通的便宜货,网上一模一样的能搜出好几百页来,擦得很干净,半个指纹都没有。录音内容,技术那边正在加紧分析,但嫌疑人有明显的反侦察意识,”骆闻舟顿了顿,摇摇头,“结果恐怕不乐观。”
有线索的可能性很小,女孩还活着的可能性也很小。
*金七十二小时已经过去了,送给女孩父母的录音也更像是某种自鸣得意的“总结”——我还在,我依然是胜利者,你们抓不住我。
“其实还有一个思路,”陶然在旁边沉吟片刻,又说,“案发当晚,周围会有什么人经过?当时我们排查了周围几个景区、园区以及主要道路的监控,如果带走女孩的人是恰好开车经过,他很难不留下痕迹,但是直到今天,我们都没从这条途径找到什么线索,所以有没有可能是这样,这个人一直在跟踪曲桐——或者他的目标是那辆车上某个差不多的女孩,结果恰好碰上了劫持事件。”
郎乔听到这,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跟踪和尾随不是一蹴而就的!”
学生们夏令营最后一天去了近郊,但此前却一直是在市区的学校附近活动的,如果那个神秘的绑匪尾随了其中某一个人,那他在市区里隐藏形迹的困难要大得多,交通监控、周围的常住居民很有可能会注意到他!
郎乔立刻站起来:“我去安排。”
“我安排过了,”骆闻舟冲她一摆手,“你先坐吧,那天查完案发地,又没找到可疑人物的时候,我就让人顺着他们班几个女孩之前的行踪排查了一遍。十八个学生里有十一个女孩,都是和曲桐年龄相仿的,其中体貌特征近似的有六个,即使把重点放在这六个人身上,查她们每天去了哪,和什么人擦肩而过过,也涉及上百人,通过现场测量,我们只知道这个人穿四十二码的鞋,信息太少,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能肯定,除非他自己表现得很可疑,就目前来看,显然没有。”
陆有良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认即使是他亲自坐镇,也不可能更周全了,可有时候,时机与运气真是缺一不可。
“当年的绑匪是直接给受害人家里打电话,现在知道我们能追踪了,就换成了来无影去无踪的投递,还真是挺与时俱进的。”郎乔叹了口气,“这是不是也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骆闻舟话音一顿,又说:“我记得当年的受害人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究竟凭什么认为吴广川就是连环绑架事件的嫌疑人?就因为他手里那几套带血的小孩衣服吗?”
“不是,当年办案不太规范,但也没有那么不规范,”陆局说,“除了那几套被剪碎的衣服,认定嫌疑人就是吴广川的原因主要是还是第七个女孩,她身上留有遭到性侵的证据,而且本人醒过来以后,也指认了吴广川。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好像姓苏,苏……”
“苏筱岚。”陶然说,“我师父的笔记本上提到过,是嫌疑人吴广川的学生。”
“对,是这个,”陆局想了半天,实在是无能为力,只好叹了口气,“唉,时间太长,上岁数了脑子不好,不少事记不清了,你们调档吧。”
骆闻舟用脚尖踢了没眼力劲儿的郎乔一眼,郎乔反应过来,赶忙应了一声,跑去办手续。
陆局亲自点名,旧案的档案调得很快,比杨老的笔记更详细客观的记录终于拂开了二十年的灰尘,再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对,应该就是这个女孩。”陆局抽出其中一张照片。
因为当事人还活着,而且恐怕不想被打扰,杨老的私人笔记里并没有保留她的照片。
第七个受害人苏筱岚是个非常好看的小姑娘,杏核眼,眼角修长,往两鬓挑着,拍照的时候她化了一点妆,显得唇红齿白,托腮面向镜头,又有一股奇异的早熟气质。
“苏筱岚当时是锦绣中学的学生,案发时正在念初二。”
郎乔奇怪地问:“不是说那女孩家庭环境很差,丢了好几天家长都不知道吗,怎么能上得起当时的私立?”
“她是舞蹈特长生,小学的校舞蹈队老师很喜欢她,直接把她推荐到锦绣的,当年锦绣招的特长生都可以减免学杂费。不过一来是因为家庭环境差异,二来也是舞蹈队一直要训练,苏筱岚总是缺课,久而久之,在学校里一直和同龄人格格不入,也没什么朋友,吴广川是她初一时的班主任,利用了这一点,多次诱骗、胁迫女孩,对她实施侵犯。”
“这就奇怪了,”陶然忍不住插话,“如果吴广川绑架并杀害了六个女孩,为什么单单让这个女孩活下来了?”
“我那会刚工作,在专案组里干的都是跑腿的活,参与不多,”陆局回忆了片刻,“凶手已经死了,再逼问他动机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事都是前辈们事后写总结时的推测,原因大概有两个——第一,苏筱岚和吴广川交往密切的事,周围很多人都知道,一旦苏筱岚出事,警方很容易找上他,所以对于凶手来说,苏筱岚是个风险很高的目标。当时甚至有个前辈提出了一个理论,认为其他六个女孩很可能都是苏筱岚的替代品。”
“第二个就纯粹是我们的猜想了——和别的受害人不一样,苏筱岚家庭情况特殊,凶手没办法通过打电话的方式折磨苏筱岚的家人,如果打电话这个过程对于凶手的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和目的,那他在苏筱岚身上没有办法获得这种满足感。”
整个过程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人证物证俱在,逻辑与心理动机上也说得通。唯一的问题就是,既然二十年前旧案的凶手已经归西,那是谁带走了曲桐?
谁还会知道铁铅笔盒和小铃铛细节?
恐怕只有郭菲一案的受害人家属……以及当年经手这案子的老刑警了,也包括陆局。
当着陆局的面,小会议室里的几个人一时都沉默了。
反倒是陆局比较坦然,主动打破了沉默,站起来拍了拍骆闻舟的肩膀:“这事还是你来担吧,有问题找老曾汇报,我暂时避嫌,过一会我会把我这几天的行踪写清楚,其他案件经手人你们恐怕不大好查,我会提前替你们打声招呼,省得到时候面子上不好看,他们不配合。”
“还得问问莲花山一案里的受害人家属,也有可能是家属和谁说过什么,”骆闻舟轻描淡写地把这段尴尬揭了过去,“还有苏筱岚,她跟在吴广川身边时间最长,很可能知道点什么——兵分三路吧,陶然你继续追踪案发前那十八个孩子的行踪,为了以防万一,男孩也不要漏,小郎负责带人调查曲桐家附近,周围杂七杂八的小店里监控都不要漏,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剩下的都是容易得罪人的——无论是调查系统内的老前辈,还是寻访当年的受害人。
陶然想说什么,被骆闻舟一抬手打断:“快去吧,别废话了,二十多年了,证据湮灭,证人也都没了,有结果的希望很渺茫,你那边的排查才是重中之重,万一那孩子还活呢。”
话说到这份上,陶然不敢再耽搁,只好和郎乔一前一后地走了。
陆有良撕开一盒新烟的包装,从桌上推了过去,丢给骆闻舟:“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给自己留着,你这个作风保持得不错。”
骆闻舟:“要是我去,顶多挨顿挤兑,他们俩,弄不好能直接让人打出来——当然了,挨完挤兑能不能查出结果来,就得借您老的面子了。
“当年那群老哥们儿,走的走、没的没,有始有终干了一辈子的,大部分也都退休了,现在老张也调走了。”陆局说着,莫名有点惆怅,“就剩我一个,带着你们这帮猴崽子,也没几年了。”
“退休还不好?”骆闻舟冲他一笑,“我做梦都想退休,每天睡到自然醒,想上哪玩上哪玩,按月领工资,天天带着老伴儿环游世界,出门坐地铁,那帮孙子们都得给我让座。”
陆有良是十分有心想栽培他的,虽然骆闻舟有点太年轻,但好在他老人家也不是马上要退,剩下几年,拔苗助长一下,也未必不能成才,听了这番烂泥扶不上墙的言论,陆局气不打一处来,进而又想起了骆公子身上那点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传闻,越发糟心,指着骆闻舟说:“你连‘少伴儿’都没有,闭嘴,再不说人话就给老子滚出去。”
骆闻舟叼了根烟,夹起旧卷宗,从善如流地准备滚,走到门口的时候,陆局却又叫住了他。
“这桩案子你有没有大致的想法?”
骆闻舟一手扶在会议室门把手上,脚步一顿:“当年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第一,失踪女孩的尸体都去哪了,第二,吴广川给受害人家里打电话的动机,我跟人聊过这桩案子,有个朋友说,听起来不是凶手冲孩子,而是冲大人——这实在不像是恋童癖的一般心理特征……另外,我总觉得两起案子虽然有联系,但未必会是一个人做的。”
“怎么说?”
骆闻舟:“打电话和亲自跑到受害人家里是两回事,一个是躲在幕后,一个是忍不住亲自登台,后者的风险要大得多,犯人也要嚣张得多,不单只是郎乔说的反侦察。”
整个燕城就像一条河,数十年的排污治理下,已经基本能一眼看到河底的泥沙,似乎一目了然,清澈而安全,可是总有湍急处,总有暗流。
失踪女孩曲桐生还的几率越来越渺茫,而对于她无数的同龄人来说,这只是个普通的暑假,被乏善可陈的补课班与兴趣班填满,伴随着病恹恹的蝉鸣声,等待着昏昏欲睡的青春期。
晨晨背着画夹,在少年宫后门的公交车站附近等着迟到的家长,无聊地拿出平板电脑来玩,突然,一道阴影挡在她面前,晨晨抬起头,看见一个驼背的老盲人来到了她附近,有意无意地把脸转向她。
晨晨莫名觉得有点不安,想起了那天请她吃泡芙的大哥哥说过的话,连忙小心地往旁边移动了几步,靠近附近等公交的人群,同时暗暗留意着对方。
正好,公交车进站了,方才拥挤排队的人们纷纷上了车,站牌附近荡然一空,只剩下她和那老“盲人”。
突然,老盲人敲打着地面,迈开步向她走了过来。晨晨一瞬间汗毛倒竖,转身往少年宫里跑去,在拐角处一不小心撞到了人,对方“哎呀”一声,怀里抱着的东西掉了一地。
那是个看起来比她稍微大一些的女孩,穿着碎花裙、竖着一对羊角辫。
晨晨赶紧道歉:“对、对不起。”
女孩看了她一眼,倒没生气,一边蹲下来捡回自己的书本,一边问:“你跑什么?”
晨晨赶紧帮忙:“那边有个奇怪的人,我有点害怕。”
女孩听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啊,在哪里?”
晨晨一回头,公交车站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女孩看了看晨晨:“你几年级了?”
“开学六年级。”
“哦,那我比你大一岁。”女孩一手夹着书,一手自然而然地拉起晨晨,“你是不是害怕呀,要不然我陪你等一会吧。”
晨晨求之不得。
“我在这上暑期摄影班。”女孩垂下长长的睫毛,看着晨晨一笑,“我叫苏落盏。”
第43章亨伯特·亨伯特十
二十年间,莲花山经过一场挫骨换皮似的整修,俨然已经改头换面了。街道与建筑首尾相连,风格是统一一致的“现代化”,比城里还要气派,唯有路边的树还没来得及长成绿荫,依稀透露出一点浓妆艳抹下的仓促。
骆闻舟开着车转了几圈,才找到那个不起眼的书报亭。
一个男人戴着花镜,正佝偻地坐在报亭里看摊,这男人说是中年也行,说是老年也行,要是单看脸,大约是还没退休的年纪,但周身已经透出了一股沉沉的暮气,像在苟延残喘。
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街面被太阳烤得冒了油,骆闻舟把墨镜推到头顶,走到书报亭前:“拿瓶冰镇汽水。”
书报亭的主人闻声,把正在看的书扣在一边,弯下腰挑了瓶结着厚厚白霜的冷饮递过来。
骆闻舟一步迈进书报亭的遮阳伞下,拧开瓶盖,一口灌了大半瓶下去。
他已经加班加点地跟各种老同行斗智斗勇了一天,撑着陆局的面子,打着询问旧案的旗号,旁敲侧击着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大家都是一个系统出来的,套起话来也都是一个套路,你来我往,各种场面堪比电视剧里的宫斗现场,着实心累。
这会骆闻舟脑子里都是木的,目光呆滞地把自己喝了个透心凉,靠在大遮阳伞下放空。
书报亭主人见他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探出头来问:“哎,小伙子,我这还有冰棍,你吃不吃?”
骆闻舟摆摆手:“喝了一肚子气,吃不动了,我在您这歇会。”
报亭主人说了声“行”,又搬了一把长腿的塑料凳给他:“坐着吧,大热天的,都不容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骆闻舟把汽水瓶子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晃了两下:“我是警察。”
书报亭主人一条腿跨在报亭那小小的门槛上,听了“警察”俩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才回过头来,摘下老花镜折好,嘴角微微颤抖着,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办过‘撤管’,*府也批准了。”
“我知道,”骆闻舟说,“郭叔,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跟您聊聊二十年前菲菲的案子。”
书报亭主人正是郭恒。
郭恒杀了吴广川,随即因故意杀人罪入狱,后经减刑,在两年前刑满释放,工作自然是丢了,二十年过去,物不是、人也非,父母亲人们走得走、没得没,妻子也早在他动手杀人前就已经和他离婚,他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回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莲花山……区,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
“没什么好聊的,”郭恒的脸色沉了下来,“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害了她的凶手是我亲自送上路的,我判也判了,牢也坐了,就这些,你还想知道什么?”
骆闻舟试着放柔了声音:“是这样,您看我也不是闲得没事特意过来揭您的伤疤,我们现在遇到一起案子,也是小女孩失踪,有证据表明可能跟当年的事有牵扯……”
郭恒冷冷地问:“什么牵扯?”
“女孩,十一岁,失踪的时候穿着碎花连衣裙,失踪后第三天,嫌犯给女孩父母寄了一段录音,里面除了女孩哭喊,还有一段杂音,像是有人晃着一个装有小铃铛的铁盒。”骆闻舟知道对方满心戒备,因此尽可能真诚地直视着郭恒的眼睛,剔除了所有不相干的描述,用最短的话把事说明白了,“经历过当年那起案子的老前辈说,这情况和菲菲遇害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我想问一问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郭恒就阴阳怪气地打断了他:“是审一审我吧?凶手死了,记得这事的就剩下警察和我,当然,有什么坏事不可能是警察干的,那只能是我这个有前科的了。”
“不光是您,经手过那案子的警察我已经走访完一遍了,”骆闻舟说,“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想详细了解一下当时的……”
郭恒的情绪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起来,冲骆闻舟嘶声咆哮:“我当年四处找人说这案子,你们没人听,没有人想了解,现在我人也捅了、牢也坐了,你们又找上门来了!我女儿死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想提她,不想提她!你们早他妈干什么去了!”
骆闻舟张了张嘴,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辩解咽了下去,随后声气低沉地说:“对不起。”
“你走吧,走!滚!”郭恒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推去,“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要觉得我可疑,尽管来抓,反正我一回生两回熟,其他的无可奉告。下回来之前记着亮一下证件,要早知道你是警察,我连唾沫星子都不卖给你。”
骆闻舟:“郭叔……”
郭恒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跳:“滚!”
骆闻舟的性情实在不能算温和,然而他此时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
当头的烈日劈头盖脸地朝他喷出火来,他闭了嘴,用舌尖把自己满口的牙从头到尾数了一遍,然后低头摸出钱夹,打开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递到郭恒面前。
“这孩子叫曲桐,”骆闻舟说,“开学要上六年级,学习很好,提前一年参加了十六中的招生夏令营,平时特别懂事,一直是中队长,现在已经是她失踪的第五天了。郭叔,五天是什么概念?我听说您当年钻研过很多儿童绑架案的案例,那您应该明白,这孩子找回来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郭恒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曲桐的照片上。
两个男人隔着二十年,在盛夏的街头对峙而立,不知过了多久,郭恒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下来。
“可是一天不见着尸体,我们就一天不能放弃,”骆闻舟说,“当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孩子太可怜了,我们不能让郭菲的事再发生一次。可是现在实在没有别的线索,只能求您帮忙,难道也要等这个王八蛋做完七起案子,留下痕迹才算完吗?”
郭恒神色微变。
照片上的女孩歪着头冲他笑,露出一颗有点歪的虎牙。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仔细看,曲桐和当年的郭菲,轮廓居然有点像。
骆闻舟缓下语气:“我就几个问题,问完就走,绝不打扰。”
郭恒看了他一眼,抿嘴沉默片刻,转身走进了书报亭里。骆闻舟连忙跟上:“当年铅笔盒里的铃铛那事,您跟别人提起过吗?”
“提过,”郭恒方才激动过了头,声音还有些沙哑,“跟办案的警察说过,你们放弃以后,帮我继续追查的亲朋好友也都知道一些细节。”
骆闻舟:“能给我一个名单吗?”
郭恒看了他一眼,就在骆闻舟以为他又要发作的时候,那男人只是蜷在椅子上,疲惫地伸手抹了一把脸:“菲菲的班主任、当时在电话局工作的亲戚……唔,那个打来电话的垃圾站附近几个清洁工,可能都了解一些吧,太混乱了,有些话我跟好多人重复过好多次,记不清了。”
“那咱们捋着线说,”骆闻舟摸出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在方才的高脚凳上坐下,“您当时是从哪里开始追查的,怎么查到吴广川的?”
郭恒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书报亭门上挂着的一个小镜子上,镜子里映出男人苍老的脸和花白的头发,叫他恍然间意识到光阴的流逝。他看了一眼骆闻舟——当年的小姑娘如果还活着,可能比这年轻人还要大几岁。
“警方调查一直没什么进展,我心里着急,忍不住自己查。我跑过几趟那个垃圾处理站——就是凶手打电话的地方,当时垃圾经常处理得不及时,很臭,附近没什么住户,不通公交,要想去就得开车,而且从县城过来,中间还会经过一个收费站,那时候街上没有这么多车,哪些车从哪经过,警察都查过了,要是有问题,早查出来了。所以我当时就想,绑架我女儿的会不会是外来的?因为从市区到莲花山有一条国道,为了避开山,得绕半圈,正好会经过附近,虽然没有路,但那有一道大斜坡,我亲自去看过,车下不来,但正常的大人能从上面走下来。”
骆闻舟:“您是说,当时绑架郭菲的人带着孩子离开了莲花山,中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国道上停车,爬了半座山,带着他绑来的孩子,跑到那垃圾场附近打了那通电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郭恒略带嘲讽地一笑:“我这想法和当时的办案警察说过,他们问为什么的语气和你一模一样。”
“不是,”骆闻舟整理了一下思绪,“按照您的推论,绑匪是个外地人——吴广川确实是外地人,而且据调查,他也没怎么在莲花山逗留过,那他是怎么会熟悉本地人都不去的垃圾站呢?他绑走的可是一个十多岁的半大孩子,不是几斤重的婴儿,在国道上中途弃车,带着那么大的一个孩子爬山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对她实施犯罪,这风险太大了,他怎么知道附近没有拾荒的和垃圾站的工作人员经过呢?这不合逻辑。”
郭恒:“你的逻辑抓住罪犯了?”
骆闻舟一时语塞。
“警察也跟我说不可能,他们还成立了专案组,我想,专案组肯定比我高明,让人家去查,我等着就行,结果……嘿!我实在没办法,只好重新顺着这条‘不可能’的思路往下追查,我去菲菲学校附近,把招待所、旅馆挨个问了个遍,她们老师也帮了我很多——那老师当年就是退休后返聘的,年纪很大了,人已经没了,总不会是你们要找的。”
骆闻舟:“在这个过程中,您查到了当时在莲花山招生的吴广川。我听说他当时在住院,您为什么怀疑是他?”
“锦绣财大气粗,招生老师们开了好几辆车过来,来是一起来的,办完公事,有因为家里有事提前走的,有为了去莲花山那边的溶洞玩拖后的,有因病中途离开的,分了好几批走,我在锦绣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招待所,挨个跟踪。”郭恒说,“最开始没有怀疑吴广川,但是有一次在附近乱转的时候,看见个孩子**祟祟的跟着他。”
骆闻舟倏地坐正了。
“一个穿锦绣校服的小男孩,说是班上有个女同学,老无故旷课,他是班长,班主任叫他去了解一下情况,女孩旷课也没回家,他分明看见那女孩放学以后去找过这个吴老师,但是去找那老师打听的时候,对方却不承认。”
“我一下觉得不对劲,你能明白吗?你要是自己有那么大的女儿说没就没,你也会看什么都敏感。”
“您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调到市局的一个警察。”
“姓杨,在莲花山公安局里干过,我就认识他一个人,”郭恒说,“但是他不相信我。”
骆闻舟没替自己的师父辩解,只是追问:“然后呢?”
“我只能自己追查,那个锦绣的男孩子也帮了我不少,有一次那男孩突然用呼机呼我,我赶去一看,正好看见吴广川拉着一个女孩,女孩一直在挣扎,被他硬是拖走……”时隔多年,郭恒说起当时的事,拳头依然握紧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往下讲,“我让那通风报讯的孩子先走,自己跟到了吴广川家里,看见那王八蛋把那小姑娘拉回家,在自己家门口做了许多……恶心的动作。我……”
案件卷宗记载,郭恒当时伪装成收电费的,敲开了吴广川的门,然后动了刀。
骆闻舟:“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
“姓许,”郭恒想了一会,“好像是叫……许文超。”
骆闻舟与郭恒道别,车还没开出去,就匆匆传信陶然,让他传讯当年锦绣中学念初二的苏筱岚和许文超,一路飞车回市里。
而同一天,费渡也恰好出了城。
“费先生是昨天预约过的吗?”接待员一边翻看记录,一边偷偷打量着养眼的客人。
这家疗养院依山傍海,有堪称艺术感的花园,虽然是医疗机构,但接待大厅医院的药味和病人的臭气,四下窗明几净,美貌的接待员轻声细语,旁边放着舒缓的海潮声和钢琴曲。
乍一看,简直像个海滨度假庄园。
“重症区号房间,里面请,工作人员会带您进去。”
费渡冲她点了一下头,顺手从随身带的花束里挑了一支带着露水的香水百合,插进了接待台的花瓶里:“谢谢,我觉得这朵花和你很搭。”
说完,他撂下一个脸颊绯红的姑娘,往里走去。
重症区里住的,基本是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有种独特的幽静,来往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浓郁的树荫铺展得到处都是,费渡领了探视牌子,来到了号病房,一个医生早早地等在那里,熟识地和他打招呼:“费总,我猜您今天就得来。”
“正好这几天有空,”费渡把花放在男人床边,“怎么样?”
“总体上很平稳,”医生说,“不过已经三年了,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大,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费渡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歪头打量了一下病床上的男人,客套地回答:“我知道了,辛苦您多费心。”
医生碰到了他的目光,无端一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年轻人逡巡冷漠的目光并不像在看他的父亲,甚至不像看活人——他好像在打量一副不怎么尽如人意的装饰品,带着些许可有可无的漠然。
医生心里已经脑补了全套的“豪门风云”和“篡位夺权”大戏,不敢再多嘴,和费渡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费渡彬彬有礼地目送医生离开,背过双手,围着男人的病床转了几圈,病床上的中年男子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被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医疗器械包围,看得出被照料得不错,头发一根都没有白,仔细看,他的五官和费渡非常像,可是气质又截然不同,即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也给人一种锐利阴沉的感觉,像冷冷的大理石。
末了,费渡停在了墙角,那里摆着一个小小的日历,大概是护士疏忽了,日期还是前几天的。
他动手把日历翻到正确的日期——七月的最后一天,是他的生日,而生他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疗养院,一个躺在地下。
费渡侧过身,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端详了那男人片刻,突然把手伸向了男人的氧气管。
静谧的房间里,医疗器械发出有规律的轰鸣声。
方才还送花给女孩的年轻男人脸上一丝温度也没有。
第44章亨伯特·亨伯特十一
费渡忽然笑了,转头朝重症病房的监控飞了个吻:“吓唬你的。”
他一弯腰从旁边的小桌上抽出了一张卡片——这算是高价私立疗养院的特色服务,对于那些无法沟通的患者家属来说,单方面的自己嘚啵未免难以抒怀,所以疗养院在旁边准备了笔和小卡片,这样患者家属就可以在卡片上写下一些话,寄托比较有形的感情。
费渡用略带挖苦的眼神扫了病床上的男人一眼,没开头没落款地写下:“希望你能多坚持几年。”
私立的疗养院价格不菲,他一个人在这躺着的费用,能养活好几个医生护士。
毕竟,有些人一辈子到头,大概也只有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的那几年,算是能给周围的人带来些好处。
窗外炎炎烈日如火,重症室里的中央空调四季恒温,在悠长的浓荫下,竟还显得有些凉意了。
费渡寄托完“看见你不好受,我就好受了”的感情,好似完成了他每年一次的仪式,独自开车回城了。
从海滨疗养院到燕城,哪怕不堵车也要四个多小时,费渡和白老师约好,傍晚去她那里拿一本书——他已经正式结束了长达数年的规律咨询,不过依然保持了和白老师的友谊,仍然会时常去借阅一些她推荐的书目。
如果没有意外,开一整天的长途车、探视一个植物人、再去借一本关于精神病的书,拿回家看到半夜,躺下休息,这就是他二十二岁生日当天的全部安排了。
费渡平常是哪热闹往哪钻,但跟他混得比较熟的人都知道,他的生日、母亲忌日、或是碰见逢年过节等等,他一般都是失踪失联状态,连张东来那么没眼色的人都不会这时候来打扰——反正想打扰也打扰不着,费总平时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电话必然是打不通的。
回燕城的路况不太好,进城的高速公路堵得一塌糊涂,比预期还晚了一个小时,费渡多少有些疲惫,只好一边等,一边靠车载广播提神,恰好听见燕城警方正在向全市居民征集关于失踪女孩曲桐的线索。
“……特别是学校、少年宫以及各大暑期培训班、夏令营附近,如果发现可疑人物,请立刻报警……另外在这里也提醒家长朋友,现在正值暑假,一定要注意家里孩子的安全……”
“怎么我听那节目后面还变成游野泳的危害了?”骆闻舟快下班时才赶回市局,感觉三*七魄都快从头顶蒸发出去了,遂毫不客气地把不知谁沏的一壶茶倒进了自己杯子里喝了。
冲过来的郎乔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郎乔哀嚎:“老大,那是我刚沏的减肥茶……”
骆闻舟动作一顿,继而面不改色地把剩下半壶也灌了——此时此刻,只要是液体,别说是减肥茶,就是“敌敌畏”,他也照喝不误。完事,他一抹嘴:“在曲桐家蹲点的查出什么了?许文超和苏筱岚找着了吗?”
“查了小区附近所有小店的监控,一天光是各家公司的快递、送餐、送奶、房地产中介什么的就有四十多个,好在身上都有工作服,我们挨个打电话到他们所在公司确认了员工身份和案发当天的行踪,其中有四个存疑,人都带回局里配合调查了。”郎乔说,“除此以外,我们把非早晚高峰时段进出小区的人都列出来了,总共有八十多个,正在和居委会登记过的常住居民信息挨个对比。”
骆闻舟一听,快要因为过热而爆炸的头又原地大了两圈。
幸亏市局能调动的警力多,不然这要查到猴年马月去?
郎乔接着说:“许文超已经找到了,陶然在里面跟他谈话,苏筱岚来不了,不在了。”
骆闻舟随口问:“在外地?还是出国了?”
郎乔:“不是……不是不在本地,是不在地球上了——没了。”
骆闻舟脚步倏地一顿:“才多大就没了?”
“那事之后,这人基本也废了她跳舞没跳出名堂来,成绩也不行,勉勉强强上了个职高,中途就退学了,她没有正经营生,仗着年轻漂亮,跟过一些有钱人,不到二十岁就未婚生子,后来也一直过得很乱,弄了一身的病,两个月以前去世了——这是她的资料。”
郎乔递给他薄薄的一个文件袋,骆闻舟接过来翻了翻。
他很快就看完了,因为她的生命太短,也因为她这一辈子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里面有她过期的住址、联系方式,在学校里有两次记过处分,一次醉酒闹事、因“寻衅滋事”而被拘留的记录,还有死亡证明。
最后是一张死前没多久的近照,才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已经给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消瘦的脸颊紧紧地贴在颧骨上,下巴尖削,居然还生出了法令纹,脸上带着洗不干净似的残妆,非得仔细分辨,才能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少女时代里那小美人的痕迹。
骆闻舟和郎乔在漫长的走廊里面面相觑了片刻——这就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女孩的结局。
“骆队你知道吗,”郎乔说,“有时候看见这种事,会让人觉得‘活着’本身就非常丑恶。”
骆闻舟用牛皮纸袋在郎乔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你一天到晚那么多想法,写书去算了,当什么警察?现在首要目标是要找曲桐——跟我说说,这个许文超是做什么的?”
许文超是个自由摄影师。
他个子很高,斯斯文文的,堪称一表人才,突然被请到公安局,难免有些紧张,双手在桌子底下来回搅动着。
陶然倒了杯水递给他:“没别的意思,我们想麻烦你回忆一些事。”
许文超低头抿了一下嘴唇,避开了陶然的视线,低声道了谢。
骆闻舟和郎乔在监控前站定,听见陶然十分温和地问:“你初中是在锦绣中学读的吗?”
许文超很文雅地抿了一口温水:“嗯。”
“记不记得当时有个同学,叫苏筱岚?”
许文超手指一颤,沉默了好一会,才有些艰涩地开了口:“记得的。”
陶然问:“能说一说她吗?”
这话本来没什么歧义,许文超却好像没听懂一样,愣了一下:“嗯?”
陶然:“说说苏筱岚。”
许文超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忽然攥紧了,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哦,很、很多年没联系过了,她……她是个挺开朗的女孩……”
“留长头发,喜欢穿各种带碎花的裙子。”
无论是陶然,还是监控前的骆闻舟他们,听了这句话,脸色都紧绷起来。
许文超的话音却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在陶然与书记员身上来回转了几圈,忽然说:“你们找我,是为了广播里说的那个女孩的案子吗?来时路上听见了。”
“那我就不绕圈子了,”陶然说,“关于当时吴广川绑架杀人并性侵女童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许文超凝神想了想:“不太多,当时我还小,这种事不会让小孩打听得很清楚吧?”
陶然说:“但是当时有个受害人的父亲说他找到过你,苏筱岚之所以能获救,也是因为你及时通风报讯。”
“呃……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陶然耐心地说:“当年连环绑架案的其中一个受害人父亲,曾经到锦绣中学附近跟踪调查过你们一些老师,偶然间看见你偷偷跟着男老师吴广川,于是上前询问,你们俩怀疑吴广川有不轨行为,还一起调查过他,记得吗?”
许文超又不说话了,这回,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才终于开了尊口:“好像有吧,也记不清了。”
跟这个人说话特别费劲,对方不是犯人,警方不可能强行打断他漫长的沉默时间,只能干等着他跟个智障患者一样,问一句话想半年,最后给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基本是“好像是”,“是吗”,“大概吧”,“我不大清楚”的排列组合。
陶然颠来倒去地盘问了他一个多小时,喝完了两瓶矿泉水,许文超一直都尽职尽责地带着一点神游天外的忧郁,表演何为一问三不知。
郎乔说:“我好想打他——老大,你觉得他有嫌疑吗?”
“就凭一句‘碎花裙’?”骆闻舟摇摇头,“那会中学管得严,学生都是统一的校服,女孩要么扎个光脸马尾,要么就得剪得前后齐耳,只有一部分特长生出于形象上的要求,能适当放宽标准,全班只有一个苏筱岚特别,他能记住很正常。但是……”
陶然问许文超:“但是我觉得有点奇怪,当年吴广川的案子也算轰动一时吧,怎么您一个亲自参与到其中的反而记不清呢?”
许文超温和地笑了笑:“我初中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发烧退不下来,差点死了,后来虽然抢救回来了,但是可能多少伤了点脑子吧,那以后记性就不太行了,反应也有点迟钝,不好意思啊警官。”
这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陶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点头:“许先生结婚了吗?”
许文超摇摇头。
“那本月二十七号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这回,许文超没有迟疑,很快做出了回答:“在家。”
“自己一个人?”
“单身汉,当然是一个人。”
“在家干什么?”
“看书……一本关于构图技巧的书。”
陶然目光微微有些锐利起来:“许先生,为了配合调查,我们能调阅您的行车记录仪吗?”
“可以,就停在外面,”许文超坦然地回视着他,“您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是不是可以走了,明天还有工作,要回去做一些准备。”
陶然的目光转向监控,听见骆闻舟在耳机里对他说:“让他走,我安排好了,从这出去,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盯着。”
陶然站起来和许文超握了握手:“可以了,谢谢配合,我送你到门口。”
直到这时,许文超的肢体语言才略微放松起来,随着陶然的手势往外走去,就在这时,陶然闲聊似的在他耳边轻声问:“私立中学管得很严吧,听说老师都红了眼似的追求升学率。”
许文超:“就是让你多用功呗,习惯了也还好。”
“肯定没时间早恋吧,跟女孩多说一句话,八个老师盯着,喜欢谁都得憋着,”陶然一手按在门框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许文超,“许先生那会有喜欢的女孩吗?苏筱岚这种特长生当时在班里肯定特别显眼吧?”
许文超猝不及防,脸色倏地一变,垂在身侧的手神经质地抠着裤缝,好一会,他才勉强一笑:“小时候谁不喜欢漂亮女孩子?不过人都没了,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警官,您留步吧。”
陶然略微皱起眉——他是在打算传讯苏筱岚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人已经死了,这件事到现在为止,他没有和许文超提过。
那么“很多年没联系过她”的许文超到底是从热心同学那里知道的噩耗,还是……
许文超说完那句话,已经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与此同时,准备轮流盯着许文超的警察们排好了轮班时间,借着夜色掩映,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骆闻舟拖着有点发沉的脚步离开市局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他没有直接回家——虽然陆局说避嫌,但这回跟张局那次不一样,张东来是近亲属有重大嫌疑,相比而言,陆局充其量只能说是和旧案有点关系,都不是主要经办人,要是换个不讲究的,可能都不会把这点关系当回事。
做领导的讲究,下属也不便太心安理得,尤其他跑这一趟用了老头好多面子。骆闻舟打算把从莲花山带回来的一箱桃给陆局送去,顺便借着这个,跟他简单汇报一下进度。
他给陆局打了电话,电话里没提案子,只说送桃。
陆有良一口答应,报了个
骆闻舟打开自己的行车导航,输入“北城晨光路”几个字。
费渡闪了一下车灯,看见路牌上写着“距离晨光路口1.5公里”。
他略微舒了口气,这一趟回来开了六个多小时,到处堵,连休息的地方都没有,他的腰已经酸得快没知觉了,直到这会,路况才稍微顺畅了些,费渡把车速提到了最高限速,心里盘算着怎么和白老师道歉。
然而就在他刚刚并完线,打算转入辅道的时候,正前方突然冲出了一辆车,那车到了跟前,非但不刹车,反而加速冲他撞了过来,此时再要避让已经来不及了,费渡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
紧接着车身巨震,他耳畔一声巨响,安全气囊把他整个人往座椅上推去,费渡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跟着翻了个跟头,同时,左臂一阵尖锐的疼痛。
有那么一两秒钟,他意识有点模糊,随即又被尖锐的汽车鸣笛声和人声惊醒。
旁边有路人飞快地跑过来,大呼小叫地拉他的车门,夏夜里浑浊的热风兜头涌了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太清楚的意识里滑过一个念头:“报应来得真快。”
骆闻舟刚刚还在感慨路况还不错,就遇上了前方交通事故,车流又不动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其他司机一样探头往外张望,这一抬头,他老远就看见一辆比其他车都高不少的大SUV鹤立鸡群地戳在路口。
骆闻舟心里突然一跳——那车和费渡拉到陶然面前显摆的那辆是一个型号的?
第45章亨伯特·亨伯特十二
费渡额角一排冷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面如白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没完了是吗?”
骆闻舟表情沉痛地站在一边,活似在默哀,默了两秒钟,他就实在憋不住了,把头别到一边,一通狂笑。
“小伙子,你这不行啊,”旁边骨科的老大夫一边替费渡处理受伤的左臂,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看就是生活习惯不好吧?你们现在年轻人呐,昼伏夜出,又不爱运动,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哪一瘫玩电脑,身体能好吗?我就纳闷了,那破玩意有什么好玩的?别觉得你年轻,二三十岁就骨质疏松的有的是……”
从来没在深夜玩过电脑的费总冤得说不出话来。
费渡在晨光路口附近,被一辆从右边突然冲过来的车撞到了副驾驶,肇事司机是个刚拿车本两个月的新手,那哥们儿整个人是被急救车抬走的,据说是因为不熟悉路标,拐错了弯,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逆行,又正好看见费渡那辆堪比坦克的大SUV迎面过来,当时心里一慌,把油门当刹车踩了——这是紧急出动的交警得出的结论。
总而言之,这起事故的原因是驾校太水,以及费渡倒霉。
幸亏费渡今天开的车安全系数高,本人反应也很及时,因此反而是对方的车损毁比较严重,他基本算是有惊无险——连眼镜都没碎。
……不过眼镜是坚强的眼镜,费总那金贵的肉体就有点相形见绌了,他的左臂被弹出的安全气囊撞成了骨裂。
费渡坚持认为是姿势有点寸的缘故。
更倒霉的是,也不知怎么那么巧,费渡难得的狼狈时刻居然正好被骆闻舟那缺德玩意看见了。
医院一日游,在得知了费渡的伤情以后,他拎着费总那副意志坚定的眼镜,整个人笑得停不下来,连日的工作压力造成的沉重心情一扫而空。
“大夫,这种资产阶级的小流氓不玩电脑,他们天天出去夜夜笙歌,”骆闻舟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旁边添油加醋,“您看那脸,虚的,这都是腐化堕落生活的证明。”
老大夫瞪着蜻蜓一样的大眼睛,透过老花镜端详着费渡吸血*似的脸色:“唔,是有点。”
费渡:“……”
“我先给你固定一下,裂得不严重,过两天过来拆了就行,记得不要做剧烈运动,戒烟戒酒戒色,”老大夫语重心长地叮嘱,“还有,千万注意补钙,小伙子,不然再过十年,你就是个‘嘎嘣脆’啊!”
最后这一句不知怎么戳了骆闻舟的笑穴,此人要疯,大有下半辈子就靠这么一个笑话活的意思,直到他顺路开车捎着费渡回家,还不时发出诡异的笑声。
费渡有点可怜他,觉得骆队这辈子实在是凄惨,无趣的人生里也只有捡拾这种低级趣味能聊以自慰了。
俩人原本一个约了白老师,一个约了陆局,经此一役,只好同时爽约。
“前面路口左……你开过了,”费渡没好气地一撩眼皮,“大爷,您老人家会看导航吗?”
“你没发现我是打算把你拐走卖了吗?买家我都联系好了,”骆闻舟径直按着错误的路线走了下去,一路开到了一个购物中心,他泊好车,冲费渡一招手,“走,下车,买家在前面等着验货呢。”
“能劳驾你把我包装得精良一点再卖吗?”费渡没好气地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上衣,试着动了一下,感觉浑身上下恐怕有多处淤青,哪都疼,于是坐在车里没动地方,有气无力地对骆闻舟说,“你自己把买家领来吧,我走不动了。”
骆闻舟倒也没强求,只是看着他那好似瘫痪的德行嗤笑了一声,把这个还没有眼镜结实的男人撂在车里,独自走了。
费渡以为他是打算顺路办什么事,他自己是个蹭车的,没理由要求别人服务到家,因此并不在意。
他把副驾驶的座位又往后调了调,占了车内空间的大半壁江山,整个人几乎要躺下了,半合着眼一靠,在绵延不绝的疼痛中,想起了他方才遭遇的那场车祸。
看错路标、错把油门当刹车……这些事屡见不鲜,究竟是主观故意的,还是肇事司机手忙脚乱时的疏忽,这谁也说不清。
唯一的区别就是前者是谋杀,后者只是事故。
这样看来,车真的是一件性能绝佳的谋杀工具。
就在费渡琢磨这些事琢磨得快要睡着的时候,旁边车门响了,骆闻舟回来了。
费渡漫不经心地偏头看了他一眼,震惊地发现他手上竟然拎了一个蛋糕,浮夸的纸盒上画满了蜡烛和愚蠢的卡通人物。
费渡下意识地往靠近另一侧车门的方向躲了一下,仿佛骆闻舟手里拎的不是蛋糕,是颗炸弹。
“没见过生日蛋糕?躲什么,蛋糕又没打算非礼你。”骆闻舟把蛋糕盒子放好,“处理事故那哥们儿不是登记你身份证了吗?别告诉我你身份证上的日期是错的。”
费渡比他胳膊上的石膏还僵硬,整个人进入了一种随时打算跳车逃跑的不稳定状态里。
然而终于还是没有,在骆闻舟车上民谣、通俗与民歌强行串烧的车载音乐里,费渡保持着这种状态,一直到骆闻舟在自己家楼下停好车。
“人家大夫都说了,让你戒烟戒酒戒色,我看你一手石膏,今天也别出去招摇过市了,就跟‘中老年人’体验一下夕阳红的生活吧。”骆闻舟冲他一仰下巴,“下来。”
费渡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小心翼翼地揣起隐隐作痛的胳膊,半身不遂地从车里蹭了出来。
他走得太慢,骆闻舟不时得停下来等:“至于吗少爷?幸亏我们家在一楼,要不然还得背你上去。”
费渡没吭声、没回嘴。
他像只头一次到了别人领地里的猫,脊梁骨上的每一截骨头都充满了警惕。就这样一步一挪地来到了骆闻舟家门口。骆闻舟刚一开门,“一家之主”就探出了一颗早早准备好的小圆脑袋,往外张望。
骆闻舟:“进去,骆一锅,别挡道!”
骆一锅的视野被他手里的大纸盒挡住,疑心这是铲屎工给它老人家进贡的新鲜玩意,遂不客气地伸长了脖子,吊起爪子去抓,被骆闻舟眼疾手快地在爪子上敲了一下,骆一锅愤然落地,“嗷嗷”叫了两声,直到这时,它才看清了后面还有个陌生人。
费渡和骆一锅对视了一眼,费渡比较内敛,只是后退了小半步,骆一锅则当场炸毛,发出一声不似猫声的惨叫,它四爪并用地来了个平地猛转身,爪子和打滑的地板互相摩擦,瞪起一双玻璃球一样的大眼,压低重心,做出随时打算扑上来拼命的架势。
就着这个勇猛的姿势,它再次和费渡对视了片刻,片刻后,骆一锅当机立断,放弃战斗,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沙发缝里,不出来了。
骆闻舟:“……”
养了一只这么怂的猫,他多少觉得有点颜面无光。
“不用换鞋,”骆闻舟一指沙发,“随便坐,哎,这猫以前没有认生的毛病来着,上次有个同事过来,它还追着人家‘哈’了一路,怎么就单怕你——骆一锅,你给我滚出来,沙发底下滚一身土,回头又往我床单上蹭,王八蛋!”
骆一锅装死,一动不动。
骆闻舟冲沙发吼:“你还吃不吃饭了?”
这回听见了,沙发缝里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两根翘起来的胡子,随即,它嗅到了陌生人的气味,又果断缩了回去。
骆一锅同志居然给吓得绝食了。
骆闻舟无奈,拆开个猫罐头扔在它的饭碗旁边,又在旁边柜橱里翻了翻,摸出一个糖盒子丢到正襟危坐的费渡面前:“你看看过期没有,我去随便炒几个菜。先说好,我不伺候少爷,我做什么你吃什么,别那么多毛病。”
费渡难得没有提出异议,他的坐姿板正得要命,好像屁股底下不是沙发,是世界屋脊。
骆闻舟走开之后好一会,他才有点吃力地单手打开了面前的糖盒子,里面的品种千奇百怪,大概还是过年时候买的那种什锦糖盒,几块巧克力已经化成了十分后现代的形状,让人一看就毫无食欲……最底下一格却是一盒奶糖,老式的、粗制滥造的包装,总是不规则的糖块形状,往死里黏牙——他记得这东西的味道。
费渡缓缓地取出了一块奶糖,用牙尖撕开,扔进嘴里,随即,他将目光投向了厨房,抽油烟机轰鸣作响,菜刀和案板有节奏地互相撞着,骆闻舟的背影在那里时隐时现。
骆闻舟嘴上说“随便炒几个菜”,其实还是认真做了,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料理出了荤素搭配的几道菜,他把蛋糕摆在中间,想了想,又插了根蜡烛点着。
骆闻舟抬起头,正对上费渡的眼睛,他于是干巴巴地说:“看什么看,我不会给你唱生日歌的,你打算许个愿吗?保佑明年生日不被车撞这种也行。”
费渡:“哦。”
两个人对着蛋糕上憨态可掬的卡通蜡烛面面相觑片刻,气氛古怪极了,好像在对过往岁月做出沉痛哀悼。
骆闻舟立刻就后悔了:“你还是快点吹了吧,这样有点二。”
全世界各种各样的蛋糕,鲜少有费渡没吃过的,唯有生日蛋糕对他而言十分陌生,似乎还是很小的时候尝过,费渡当时家里来的客人很多,生日基本是过给外人看的,那昂贵的蛋糕只给了他象征性的一小块就被端走了,隔天他再想找,已经没有了——因为奶油放一段时间就不新鲜了。
其实生日蛋糕和普通的早餐蛋糕有什么分别呢?充其量只是多几个蜡烛留下的小孔,可费渡总觉得那味道是不一样的。
骆闻舟的手艺也十分可圈可点,美中不足是没有酒,骆队谨遵医嘱,只给了他一包高钙的早餐奶。
有一些中老年男子在外面总结陈词次数多了,回家面对老婆孩子也总不自觉地把这种不良作风搬来,骆闻舟小时候最讨厌他爸吃饭之前先训话的毛病,谁知耳濡目染二十年,他居然也被传染上了。平时跟骆一锅在一起,这病尚且在潜伏期,今天饭桌上多了个费渡,一下就发作开了。
“又过一年,”骆闻舟把热过的早餐奶倒进杯子,推到费渡面前,展开了和他老爸一脉相承的长篇大论,“不是我说你,以后干点正事吧,混到什么时候是个头?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结果,应该是让人更有追求,而不是像咸鱼一样躺在金山上,年轻人太空虚了不行,迟早是要出事的。”
费渡从未体会过这种中国式的家长文化,叼着一颗丸子,感觉听起来十分新鲜。
骆闻舟继续嘚啵:“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先是追求温饱,衣食无忧、感官上舒适了,那就必然要寻求更高的满足感,比如成就感,比如自我实现,仍然沉迷在低层次的挥霍,其实只是在自我麻痹,时间长了,其中隐形的焦虑会让人很痛苦的。今天迈巴赫、明天布加迪,你都买回来,就能缓解这种与人性相冲突的、深层次的痛苦吗?”
“不能,”费渡慢条斯理地把炸丸子咽了下去,“不过买都买不起的痛苦显然更表层一点。”
“……”骆闻舟瞪了他一眼,却发现费渡嘴角带着一点笑意,是在开玩笑——虽然这玩笑听起来有点戳人心窝,骆闻舟说,“家长训话的时候也敢打岔,这要是在我们家,你这种熊孩子现在就得搬个板凳去门口蹲着写检查,还想吃饭?”
费渡听了这一句话,不知想起了什么,方才那点笑容渐渐淡了。他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我家吃饭的时候基本没人说话,除非有客人,不然很少在饭桌上见到我爸,我妈情绪不稳定,常常吃到一半就会无缘无故地发作,有时候沉着脸扔下餐具就走,有时候是突然就坐在餐桌旁边哭起来。”
骆闻舟一愣。
“在家里吃饭是件很让人提心吊胆的事,”费渡好似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偶尔太平一次,简直就像中奖一样。”
骆闻舟想了想,没有安慰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听着是挺惨,不知道跟写检查比起来哪个舒坦一点。”
费渡一挑眉。
“真的,你想象一下,你蹲在门口、趴在板凳上,拿张稿纸冲着家里大门,天热时候大家都只关防盗门,从外面可以看见你家里在干什么,邻居都是父母单位的,谁经过都得低头看你一眼,问一句‘小子,又犯什么事了’,实在是对人格和尊严的极大侮辱。”
费渡忍不住笑了起来。
骆闻舟还打算说点什么,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从办公室座机打过来的,骆闻舟一愣,心里隐约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喂,”陶然的声音有点喘,“骆队,刚才常宁他们在辖区派出所报案,说晨晨丢了!”
他手机音量很大,费渡也听见了。
骆闻舟:“什么时候?在哪丢的?别着急,不一定是同一件事。”
“她今天去少年宫学画画,中午常宁送过去的,晚上大人跟她说好了,让她在少年宫里等半个小时不要出来,她爸下班才能去接,她们下课……大概是四点半的时候,她爸给她打过一通电话,当时孩子还在画室里,五点多一点,大人过去的时候,就找不着人了。”